柳至秦看着碗里晃动的菌子,几秒后抬起头,“我懂你的意思了。”
花崇已经给自己也舀好了菌子汤,夹了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大头菌”咬了一口,满足道:“真鲜。”
说完冲柳至秦挑眉,“快吃,烫的比温的凉的都好吃。”
“祭天这种活动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具有极强的集体目的性。”柳至秦没有立即吃,而是将菌子放在蘸酱小碟里,“在当年贫困的洛观村,祭天无非就是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将来鸿运降临。普通村民即便希望过上好日子,也不会为此去筹划什么,只有几个特殊人物会以全村的利益为考量,独自,或者伙同一些人执行祭天活动。”
“这是什么酱?好吃吗?我尝尝。”花崇夹走柳至秦的菌子,放进嘴里一咬,连忙喝了口汤,“这是小米辣做的剁椒吧?真辣!”
柳至秦给他倒了杯鲜榨水果浆,拿起几枚咸水花生一一摆在桌上,“村长算一个,钱治国这个当校长的算一个,当时村里的其他干部都算,钱毛江的父亲钱勇也有可能。但他们这些人……”
“全部接受过密集调查。”花崇刚才被辣出了眼泪,此时嘴唇红润,眸光极亮。
柳至秦的视线像被定着一般停驻在他脸上,片刻后垂眼咳了两声,“是,他们一直在聚光灯之下,不符合我们刚才对嫌疑人的猜想。如果他们有问题,肯定早就暴露了。另外还有一点,尸检报告说明,钱毛江五个人在被焚烧前就已经死了,凶手是先杀死他们,再放的火。但一般祭天活动为了彰显诚挚,会将人活活烧死。凶手放火这一举动,很有可能只是想毁灭现场的痕迹。”
“我大胆地猜测一下,凶手的作案动机非常私人,旁人都不知道,否则‘他’藏不住自己。”花崇把剁椒蘸酱小碟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上瘾似的又放了一个菌子进去,“排除祭天这一封建迷信动机,‘他’杀害钱毛江等人,要么是为了报复,要么是可以从他们的死中受益。”
“这五个人应该有一个共同点。”柳至秦拿起漏勺,在咕咕冒泡的锅里捞菌子,整整一勺全放进花崇的碗里,“钱毛江、罗昊、钱孝子、钱元宝主导和参与了校园霸凌,但钱庆没有。钱庆可能被他的亲姐钱盼子怨恨,但这和另外四人没有关系。”
“一定有什么把钱庆与钱毛江他们联系在一起。”花崇说:“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而已。”
“那我也大胆猜测一下。”柳至秦将剁椒蘸酱小碟拨回来,“嫌疑人就在村民中,且是当年几乎没有被调查过的人。”
花崇说:“钱盼子、钱锋江、钱闯江。”
柳至秦拧眉,“事发时,钱盼子15岁,钱锋江12岁,钱闯江更小,才10岁。如果案子真与他们有关,那必然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
“人们普遍认为,未成年是弱势群体,他们最容易被伤害,这没错。但很多人忽视了一点——未成年也会伤害他人,而且很有可能是非常严重的伤害。”花崇声音沉沉的,“这些年未成年伤害、甚至是杀害他人的案子不少,理由有时令人毛骨悚然,比如看不惯、想看看一个人痛苦的模样,还有人单单是为了一个‘你敢不敢杀人’的赌注。这些‘小恶魔’们施与他人的恶,不比成年人弱,甚至更加过分。但他们被保护了起来,有的能改过自新,有的呢,长大之后成了危害更大的社会败类。”
“突发感慨?”柳至秦道。
花崇眼尾动了动,叹了口气,“其实我很不喜欢处理涉及小孩的案子,不管受害者是小孩,还是凶手是小孩。”
柳至秦莫名想到头一回去花崇家时,在卧室飘窗上看到的玩偶熊。
那孩子气十足的玩具与花崇本人的气场十分不符。
“我刚从特警支队调到刑侦支队时,处理的不是重案。”花崇缓缓道:“有个11岁的小姑娘,被她同校的男同学——4个13岁的未成年人渣,玩弄了整整一下午。”
柳至秦眼色一寒,手指动了动。
这样的事,每一个正常人听到都会感到痛心、愤怒。
“你别看他们年纪小,才13岁,但人家什么都懂,知道自己不用承担刑事责任。”花崇苦笑,“而且他们只是‘玩’了那个11岁的小姑娘,没有发生实际上的侵犯行为。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柳至秦没有出声,脸色很不好看。
“我当时也是你这种表情。”花崇摇头,然后叹息,“我感到很愤怒,可又无能为力。其中一个人渣说,他们只是想了解女孩子的身体构造,他们是在很‘纯洁’地学习。小姑娘后来精神出了问题,住了半年的院。我唯一庆幸的是,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她刚住院时,我和几个同事去看她,一起送了她一只玩偶熊。后来她康复出院,回归正常的生活,和父母搬去另一座城市之前,把玩偶熊送还给我。”
“就是你卧室飘窗上那个?”
“嗯,就是那个。”花崇停了片刻,“她说,那是她的守护神。接受治疗的时候,只要看到玩偶熊,就知道有很多警察正保护着自己,再也不用担心被坏人欺负。她把熊给我,说她已经好了,不害怕了,希望她的守护神今后能守护着身为警察的我。”
柳至秦抿着唇,目光柔和地看着花崇。
几秒后,花崇深吸一口气,“恶魔不分年龄,我想保护真正的弱者,而不是年纪小的恶魔。”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十年前的悬案水落石出。”柳至秦道:“不管凶手是谁,成年人也好,未成年也罢,我们都会把‘他’或者‘他们’全部揪出来。”
花崇笑了,“嗯。”
时高时低的歌声停歇,山上传来喜庆的欢闹声。
两人不约而同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柳至秦说:“他们精神真好。”
“很多人打着亲近自然的名义来这里玩,其实都是为了发泄。”花崇继续吃菌子,“闹一闹也好,有时大声吼出来,负面情绪也就消散了。”
这时,老板娘送来一盘烤串,笑道:“哟,今晚的篝火晚会要开始了。小伙子,你们也是游客吧,明天上山去凑凑热闹?”
篝火晚会的场地一般选在河滩等平地,花崇远远看着山间蹿起火苗,诧异道:“你们这里的篝火晚会真有特色,不怕把山给点着?”
“嗨,哪里会!”老板娘说:“安全得很,那儿是一块很大的平地,周围没有树木。你在这里坐着当然看不出来,还以为人家在山里放火,没有的事,那里比新村小的操场还宽!”
洛观村的村民都习惯把现在的村小叫做新村小,仿佛加上一个‘新’字,过去的种种,就可以略过不提。
但花崇偏是要提。
他笑了笑,帅气又不失风度,“怎么叫新村小?村子里还有旧村小?我来了几天,怎么没发现?”
老板娘神色微变,“旧村小啊……”
“有故事?”花崇弯起眼。
店里的客人已经走了一拨,老板娘一看就是个喜欢嗑叨的,花崇他们这一桌的烤串暂时是最后一份需要上的菜,她回头看了看,索性坐下来,一副说相声的模样,“你们要是好奇,我说说也没关系。”
柳至秦装作被她挑起了兴趣,“旧村小发生过什么事吗?”
老板娘往西边一指,神神秘秘地说:“以前的村小十年前发生过火灾,半夜烧死了五个男娃娃。”
花崇惊讶,“什么?”
“没见过这种事吧。”老板娘耸着眉,见多识广的派头,“你们这些城里人,没吃过苦,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惨剧。”
“谁放的火,凶手抓到了吗?”柳至秦问。
“没有没有!”老板娘摆手,“警察倒是来了不少,但啥都没查出来。我听说啊,今天又来了一群警察。哎,这事有啥好查的啊,影响我们做生意。”
“查还是得查,洛观村这么好一个地方,出了凶案不查清楚的话,客人不愿意来了怎么办?”花崇故作关心道。
“错了。”老板娘有些得意,“有的客人恰好是因为这层神秘感而来我们这里旅游。”
花崇与柳至秦彼此看了一眼。
柳至秦又问:“村里又是死人又是被火烧。老板娘,你平时在这儿住着,不担心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都十年前的事啦,死掉的人早就投胎去了。”
“我是说,你们不担心凶手再次作案吗?”
老板娘愣了愣,“有人说死掉的男娃娃之一,钱勇那大儿子钱毛江是被抓去祭天。钱勇就是‘山味堂’的老板,咱村最大那个农家乐就是他开的。我呢,是不相信这种话的。钱毛江肯定是被人杀了呗,还连累另外四个小孩子。我有什么好怕的,凶手杀他们是为了报复,我一不偷二不抢,本本分分做我的生意,和谁都不结仇,凶手就算再次作案,也作不到我头上,二位说是吧?”
花崇点头,“有道理。”
“小孩子都害,凶手太没人性了。”柳至秦学着张贸的口吻道。
“小孩子也有坏小孩。”老板娘哼了哼,犹豫片刻,还是道:“虽然这么说不对,但我还是得说,钱毛江啊,死了活该!凶手杀他简直是替天行道!”
“嗯?”花崇问:“他做了什么坏事吗?”
“他啊,幸亏死得早。他要是长大了,指不定怎么祸害社会。”老板娘说着起身,豪迈地将衣服撩了起来。
花崇:“……”
“这儿,看得清吗?”老板娘背对二人,拍着自己后背上的一块疤,愤愤道:“钱毛江拿火给烧的,幸亏在背上,没在脸上,不然我这辈子就毁了!”
花崇和柳至秦认真一看,心中不免惊骇。那是一块非常明显的烧伤疤痕,颜色与周围的皮肤不同,虽然面积不大,但看得出老板娘当年的确遭了不小的罪。
老板娘放下衣服,叹了口气,说起被钱毛江欺负的经历。
当年,钱毛江13岁,老板娘15岁。钱毛江带着一伙人抓了老板娘,其中就有罗昊。老板娘虽然年长钱毛江2岁,但毕竟是女儿,对方人又多,根本打不过,被拖到村小的木屋里,很快被人扒了衣服。
老板娘死命挣扎,硬是没让钱毛江等人占到便宜。不久,钱毛江大怒,让其他人将老板娘摁在地上,打了火,往她背上烧。
花崇听得皱起眉,火烧之痛,哪是一个15岁的姑娘能够承受。
“后来呢?”柳至秦问。
老板娘拢着头发,似乎已经想不起被烧灼时的痛,“钱勇付了医药费,可能还给了我爸妈一些钱吧,私了了。”
花崇想象着老板娘被拖进木屋并灼烧的画面,目光迅速冷了下去。
突然,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闪即过,他以普通游客的立场问:“村小里怎么会有木屋?”
“那是以前的老师搭起来体罚问题学生的。”老板娘不屑地笑了笑,“不过真正的问题学生倒是没被体罚到,这一招反倒被钱毛江学去了。”
联系老板娘之前的话一想,柳至秦立即明白过来,“这个死掉的钱毛江,经常将同学带到木屋里欺负?”
“可不是?那儿隐蔽,除了他和他的小弟们,没人会往那儿去。老师们除了体罚学生,也不会去。木屋空着的时候,他们就抓人去揍、去欺辱,我也算受害人之一吧。”老板娘抱臂,“谁不怕他钱毛江啊?很多人被关在木屋里挨了欺负也不敢说,我是被烧伤了,瞒不住……”
“那你还知……”花崇正想往下问,店里来了一群听完音乐会下山吃宵夜的客人,老板娘忙起身招呼,老板骂骂咧咧:“过来做事!死疯婆子,就知道跟人说闲话!”
老板娘似乎已对丈夫的责骂习以为常,冲花崇吐了吐舌头,笑道:“忙去了。”
桌上的烤串,已经凉了。
花崇起身结账,柳至秦将烤串装好,离开菌子店时,老板娘正在与老板吵架。
“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花崇说。
“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肖诚心站在派出所给安排的旅店门口,“大晚上不见人,吓我一跳!”
“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我和小柳哥俩大男人,去哪儿也没问题吧?”花崇说着往里面走,“我们住哪间?”
柳至秦听到“我们”,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等你们回来再定吗?你们是大爷,房间你们自己选。”
“招待所的房间而已,有什么好选?”花崇上楼,“随便吧,标间就行。”
“正好有两间位置很好的大床房空着,你们不用一人一间?”肖诚心说:“据说早上起来视野很好,窗外风景如画……”
“老肖,我们是出来工作的,还是出来旅游的?”花崇问。
“当然是工作啊!”
“工作还要什么风景如画。”花崇说着看向柳至秦,“小柳哥,你睡风景如画的大床房,还是和我将就挤一挤标间?”
柳至秦笑,“工作还是低调勤勉一点吧,有标间住标间。”
肖诚心不是重案组的人,还不太清楚这俩的相处模式,像看神经病一样盯了他们一会儿,“真不住条件最好的大床房?”
花崇拖长声调:“不,住。”
傻子。肖诚心心里说,不住我住,我巴不得你们不住!
这时,张贸和李训也从外面回来了。
李训这次过来作用不大,十年前的痕迹早被一把火烧没了,现在过了那么久,村小不可能还留有凶杀案的信息。
但花崇还是以“万一”的名义,把他叫来了。
“花队,我们在村小发现了一些东西。”张贸额头上还有汗,不知是兴奋的,还是给吓的。
花崇和柳至秦立即看向李训。
肖诚心一惊,“你们刚才去村小了?”
“我们下午一直在那儿。”李训的衣服有些脏,沾了不少泥,“找个地方说?”
“老肖。”花崇喊。
肖诚心:“啊?”
“你是不是住风景如画的大床房?”
“你们不住,我就……”
“那就去你的大床房。”花崇拍了拍他的后肩,笑道:“走,开房。我这儿还有打包的烤串。”
事实证明,大床房其实也不咋样,夜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不说,卫生间的花洒还出不了热水。
肖诚心缩在一旁郁闷,重案组的几人已经一边吃烤串,一边聊了起来。
“我在靠近教学楼的地方捡到了这个。”李训拿出一个物证袋,放在里面的是一个生锈的,状似钥匙扣的东西。
花崇接过物证袋,那东西锈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这是什么?”
柳至秦也看了看,“是以前的学生丢在村小的?”
“不,是不早于三年前,有人遗落在那里的。”李训认真道。
“不早于三年前?”花崇蹙眉,“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钥匙扣。”李训说:“但张贸告诉我,这可能是个游戏周边挂坠。”
“我也玩游戏,但是没有曲副在行。”张贸接话道:“我拍了照发给曲副,他说这是前几年特别火的一款网游出的角色周边,第一次发行是在三年前。”
“已经锈成了这样?”花崇目光深邃,端详着挂坠,脑中飞快转动。
“它被半埋在土里,洛观村居山,气候潮湿,生锈到这种程度不奇怪。”李训解释后又说:“我不知道它和案子有没有关联,先把它带回来给你们看看。还有,村小里有一些模糊、残缺的足迹,这些足迹受载体影响,无法被提取,但就新鲜程度判断,应当是有人在半个月之内进入过村小。”
“钱鲁说,村小基本上算是洛观村的禁地。”柳至秦靠在桌沿,“谁会往里面去?”
“好奇的孩子?”花崇问。
李训摇头,“如果是好奇的孩子,大概率伴有奔跑、追逐的迹象,且不大可能是一个人去的。但那些模糊、残缺的足迹很可能只属于一个人,且始终步伐平稳。我觉得这人是个成年人。”
“有可能是游客。”柳至秦道:“听说过惨案的、好奇的游客。”
肖诚心听他们讨论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发毛,干脆去卫生间捣鼓花洒和热水器,出来时,大家已经准备散了。
“辛苦了,早点休息。”花崇说。
回到自己的标间,花崇将物证袋放在桌上,突然道:“这有没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柳至秦正在脱衣服,闻言手臂一滞,腰与腹肌正好暴露在外。
花崇一看,心猿意马起来。
柳至秦很快换好睡觉穿的T恤,“你的意思是,凶手故地重游?”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花崇幅度极轻地甩了甩头,“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们反应过度,假设得太过火。”
柳至秦沉默几秒,“我比较相信,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突然出现,自有它出现的意义。”
“你想说,我们可以继续假设下去?”
“好像除此以外,我们暂时没有别的突破口。”柳至秦说。
“那行,既然这样,现在就来整理一下思路。”花崇拿出随身带的记事本,手里握着一支笔,“这个挂坠是游戏周边。喜欢玩游戏,并且热衷购买角色周边的人,大多数比较年轻。”
“等等,我先查一下。”柳至秦打开手机浏览器,找到那款游戏,看了一会儿道:“《白月黑血》,动作类网游,对玩家资金要求较高,建模华丽,男性玩家多于女性玩家。但因可玩性一般,风靡之后迅速销声匿迹,玩家粘度低,跟风玩的居多。”
“那没错了,这种游戏针对的就是低龄用户。”花崇说,“看看这个周边对应的角色有什么特质。”
“嗯。”柳至秦又道:“麟争,萝莉女战神,《白月黑血》里人气最高的女性角色。”
花崇闭上眼,给当年遗失挂坠的人“画像”,“两到三年前,他应该是个17岁左右,沉迷游戏的,家境不错的少年。”
柳至秦放下手机,“那么在十年前,他10岁左右。”
花崇直起身子,“你想到了谁?”
“钱毛江的三弟。”柳至秦说:“钱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