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定到新都桥镇, 翻过折多山,这里夏秋季是318的拍照圣地,江鸿与陆修又碰上了几辆自驾的房车, 冬季树上挂着积雪,两人穿着厚毛衣下去拍了照。
这里开始, 旅途分为南北两线, 而本次旅途的赞助商陆修选择了南线, 经过理塘、稻城亚丁, 最后往林芝进拉萨。
江鸿虽然也想走南线,但陆修居然难得地选择了路线,毕竟这一路上他始终是听江鸿的。南线比起北线要难走点, 沿途风光自然也更好。
“理塘有你认识的人吗?”江鸿说。
“没有。”陆修说,“许多年前在天上俯瞰过, 现在想回去看看。”
江鸿:“好,把翅膀借给我, 不飞遥远的地方, 来到理塘转一转……”
于是沿途又开始了江鸿的鬼畜诗歌朗诵“来到理塘转一转”, 陆修简直想把他的嘴巴堵上。
“轮回转世……”江鸿在高速下调了个头,说, “那么上一辈子的亲人、爱人, 就默认和自己再没有关系了吗?”
陆修没有说话,只看着车窗外明亮的冬日太阳。
江鸿说:“你见过我的前……哦不对, 袁士宇的前世, 对吧?”
陆修正出神,闻言“嗯”了声。
这次, 陆修没有拒绝讨论, 江鸿又说:“那么你封正之后, 成为龙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看他呢?”
陆修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眯着眼,靠在车窗旁,看见路边的寺庙,似乎也有点触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过西藏了。
江鸿等了一会儿,以为陆修已经在阳光下睡着了,陆修却忽然道:“你被雷劈了一顿后,还能去找人吗?”
“好像也是。”江鸿说,“度天劫是不是很痛?”
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所有的劫难已远去,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陆修想了想,说:“鳞片都被毁掉,要等待它慢慢地长好,虽然已有龙的身躯,却依旧要修炼、吸纳灵气、疗伤,才能变成人,只是修炼的速度快了许多。”
江鸿说:“那在变成龙之前,你是蛇吗?”
“不是。”陆修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据说是虺,书上说的,一种生物罢,一定长得很丑。”
那时候,陆修的灵智尚未完整,对化龙之前的生命状态,只有一点朦胧的记忆,可以说他真正的“人生”,是从封正那一刻开始的。江鸿听了他的讲述,才知道大部分妖也是这样,拥有变化为人的能力后,意识一片混沌,犹如婴儿,只是比人类的婴儿,成长得更快。
“大概过了多久?”江鸿又问。
“三年?五年?”陆修迟疑道,“我不记得了。”
“一直一个人吗?”江鸿说,“哦不对,一个龙?不怕有危险么?”
陆修:“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生命能威胁到我了,需要的只是成长。”
数年后,陆修等到能变幻为人了,选择了自己的模样,从羊卓雍措湖中出来,才开始跌跌撞撞地去找那个为自己封正的傻子藏族少年。
江鸿仿佛看见了赤|裸的陆修,从冰冷的羊卓雍措湖畔上岸,碰到了一伙牧民,得到了一身藏民的衣服,手里拿着转经筒,开始祈祷,寻找那个为自己封正的孩子。
“那时我想找到他,”陆修陷入了回忆中,说,“守护他,陪伴他……”
江鸿忽然有点吃醋了,心里不太舒服,没有说话,片刻后又勉强笑笑,这个话题是自己开启的。
“你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吗?”江鸿有点酸溜溜地说,“不说袁士宇,你也没认出来我和那个孩子长得不像。”
陆修侧头看了江鸿一眼,说:“我本来就不是人类,最开始根本辨认不出人类的脸孔,就像你看绵羊,两只绵羊,面部对你来说不会有明显的长相区别。”
江鸿一想倒也是,刚化龙的陆修又在湖底待了好几年,第一次与人类打交道,人在他的眼里,应当都长得一个样,这么一来,更加大了他寻找那孩子的难度。
江鸿:“那你还记得接触的第一个人类吗?”
陆修:“不就是你……就是袁士宇?”
江鸿:“我说从湖里出来之后碰到的第一个人类。”
陆修:“忘了,那不重要,对我来说只有你……只有他。”
陆修显然还没转过弯来,有点烦躁,两人陷入了沉默中,江鸿心想:我真不该说这个。接下来,陆修没有再说话,直到他们进入天路十八弯的崎岖山道,江鸿把车停在观景台,与陆修站在视野辽阔的山峰上。
杳远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
江鸿吃着薯片,说道:“这种地方简直让人想跳下去,要是有无人机就好了,能从天上往下拍,一定很好看。”
陆修突然从身后环抱住了江鸿,快步冲出了观景台。
江鸿薯片顿时洒了一身:“啊啊啊——”
陆修没有说话,在半空中幻化为龙,爪子抓着江鸿,从观景台上飞了出去。
江鸿:“车子还没熄火——”
黑龙在空中把江鸿一扔,江鸿被抛了起来,简直心跳都要停了,紧接着,黑龙又突然变成人,陆修张开双臂,与江鸿一起,犹如跳伞般从高空下坠,顺手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江鸿:“要摔死了!!!”
陆修转身,抓住江鸿的手,把他拉向自己,将他抱在了自己身前,江鸿狂叫,下意识地把头埋在陆修身上,紧接着感觉到自己抱住的那温暖身躯蓦然变得宽广宏大,陆修再一次化为龙,穿梭盘旋,接住了江鸿,江鸿双手刚抱上龙角,黑龙便“噌”的一声,加速飞上高空,再一个下坠。
江鸿感觉就像毫无预警,毫无心理准备,被扔上了没有安全带的过山车,看景色看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一脚踹下去蹦极,只能狂叫。
“有车来了啊!”江鸿喊道,“快,飞高一点!”
江鸿在那狂飞中,衣服被吹得乱七八糟,往下看,是蜿蜒的天路十八弯,那景色美极了。
幸而黑龙也看见山路上蜿蜒开来的另外几辆房车,便回到了观景台后,在山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降落。
“呼……”江鸿两腿还在发软。
“还想跳吗?”陆修抓紧了江鸿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把他拉起来站直。
“我只是……说说而已。”江鸿简直头晕目眩。
陆修:“拍照了?”
江鸿:“拍个鬼啊!手机还在不在身上都不知道了……”说毕赶紧摸手机,幸好手机还没飞出去。
陆修:“再来一次。”
江鸿:“不不……不来了。”
陆修:“我拍了,待会儿发你。”
江鸿:“……”
观景台上,又来了两批人,正在放无人机。陆修与江鸿从一片小树林后转出来,所有人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个男生,其中一个衣衫凌乱,还在喘气,另一个则牵着他的手,手腕上系着红绳。
“你们……在做什么?”游客被吓了一跳。
江鸿摆摆手,连招呼也没力气打了,回到驾驶座上喘气,说道:“太刺激了。”
陆修依旧戴上墨镜,靠在车窗旁出神。
“还不出发?”陆修说,“晚上到不了理塘了。”
江鸿:“我……我的脚还在抖,等我歇会儿。”
陆修:“……”
当天傍晚,江鸿终于把车开抵理塘的房车营地,这里到处是来歇脚的情侣,大家生了篝火,各自做饭,互相打招呼,还有人在唱歌,比前几个落脚地都要热闹许多。
七点半,天已全黑,江鸿朝家里汇报后,开始给自己与陆修做晚饭,今天他做的煲仔饭与粉蒸肉,顺便热一点家里带来的卤菜。
“不用帮忙。”江鸿说。
陆修的心情似乎又恢复了,站在一旁看江鸿用蒸锅蒸肉,说:“我学做饭。”
江鸿笑了起来,他自己也半会不会,但试着试着就好了。
“你们两个男生出来玩吗?”有人朝他们打招呼道,“可惜了,怎么不带女朋友?”
江鸿说:“这是我学长,我俩都没有女朋友。”
陆修不太喜欢与旁人打交道,两人在车下做好饭后,便回到车上吃,江鸿注意到陆修在发微信,这里的信号不太好,断断续续的。
“我给袁士宇发个消息?”陆修抬眼看江鸿。
江鸿起初没有反应,片刻后才意识到这是个疑问句而不是祈使句,说道:“啊?发啊,为什么问我?”
陆修:“你不是吃醋吗?”
陆修发了一张照片,告诉袁士宇:【我在进藏的路上,这里信号不好,消息可能会延迟回复,找不到我人,找轩何志老师。】
照片上是下午拍的天路十八弯。
袁士宇没有回消息,陆修便不再管他了。
翌日他们被理塘寺庙的钟声叫醒了,这次是陆修带着江鸿,在理塘寺逛了一圈,下午则去格聂之眼,权当休息一天。途中陆修收到了来自学校的警告——曹斌提醒他,昨天在天路十八弯上被人拍到了,驱委非常地恼火,警告他不要再惹麻烦。
“这就是一张照片引发的麻烦。”江鸿评价道。
陆修把照片换成微信头像,答了句:【知道了。】
曹斌又说:【进藏了也不叫我,玩得高兴,但注意安全。】
随着江鸿行进的地点逐渐变多而没有出问题,江父与江母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相信自己的儿子能独立把车开到拉萨了。
每一天,江鸿都会给父母,以及在寝室群里发他们的照片,引发啧啧的赞叹声。简单休整后,进入稻城,这里到了冬季,几乎所有的客栈都关门了,只有两家还在营业,商店大多也不营业,只能到香格里拉再补给。
暴风雪突如其来,把他们困在稻城两天。
再上路时,前往梅里雪山的路上,江鸿碰到了第一个难题,雪太大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信号很微弱。
江鸿裹着羽绒服,拿着手电筒,下车看了眼,车陷在雪地里。
陆修:“要拖车吗?”
江鸿:“先这样吧,拖出来也不能开。”
陆修:“还有多少电?”
江鸿:“不多了,19%,先睡吧。”
房车充电是最大的麻烦,江鸿必须省着电,等待明早如果车被埋到近半,再让陆修帮忙拖车,他怕的倒不是车拖不出来,而是陆修变成龙之后体形太过悬殊,稍微一扯,整辆房车就会像个积木般被拖得飞到天上去。
两人吃过热食,今天江鸿炖了个牦牛肉锅吃,吃完整车里都是食材的香味。与陆修缩在被里时,江鸿说:“你看,车窗外头都结冰了。”
陆修:“换个位置,我睡靠窗位。”
江鸿于是睡到外头去,转身抱着陆修取暖。
车外挂着冰凌,在床头灯的照耀下,折射着炫光,犹如一场梦般。四面都是呼呼的风声,国道一侧的停车点处,没有来往的车辆,没有生物,只有黑漆漆的犹如上古巨人肩背的山峦,与呼啸的狂风。
黑夜里,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有不知何处泛着的、在暴雪夜中的微光。
“很多年后,”江鸿说,“我一定还会记得这个夜晚的。”
“记得这个夜晚里的什么?”陆修说。
“这种感受。”江鸿认真地说。
陆修没有说话,江鸿说:“你记得这一百多年里的事情吗?”
陆修:“记得一些,但大部分已经忘了,尤其刚成为人的时候。”
沉默片刻后,陆修又说:“所以你看,活得长也不一定有用,支持我们生命存在的都是回忆,回忆是会被慢慢遗忘的。”
说着,陆修无意识地摸了下江鸿的头,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轻轻地捋了下。
这一刻江鸿已经近乎忘了那些事,仿佛陆修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兄长,他们在一个家庭里出生,彼此陪伴,一切亲密的动作、感情,都发乎自然。
就像起初江鸿尚不知道那件事时,便觉得他们之间,犹如有着跨越一切的联系,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他们的灵魂是连着的。
“醒醒,”陆修说,“有人来了。”
第二天清晨六点,雪停了,路过的救援队发现了他们,因为这场暴雪,他们正主动沿途搜索国道上遇险的车辆,并发现了他们。
“谢谢谢谢!”江鸿说,“太感谢啦!”
“不客气,”救援队员说,“出门在外,难免的。驾照让我登记一下,你们很快就到香格里拉了……哟,这么年轻,从成都开过来的?了不起。”
江鸿拿来酒与零食,分给他们权当谢礼,救援队把车拖出来后便告辞离开。
隆冬时节,大量景点都关门谢客,但也正因连续几场暴雪,景色无比美丽。抵达香格里拉后,江鸿给车充满电,与陆修去泡了个温泉,疯狂购买了补给品。
单线旅程已经过了大半,这不是第一次江鸿与陆修单独相处,但江鸿总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随着这次一起进藏,而变得有所不同了。
从前江鸿扒在陆修身上时,陆修总会有点别扭,让他下来,现在陆修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个被当作自走人形抱枕取暖的功能。聊天时,陆修也不会像从前一般,有许多不想说的话题便绕过去,或者不答。
现在他会朝江鸿说:“我不想讨论这个,我们说点别的吧。”
更神奇的是,陆修居然还做了一顿饭给江鸿吃,虽然味道差了点,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吃一条龙做的饭,是何等殊荣?!只是在陆修做饭时,江鸿实在有点捉急,仿佛看到陆修头顶冒出的、纠缠成一团乱麻的黑线。
而且陆修比起从前,会更多地主动朝江鸿说话了,曾经大部分时候都是只有江鸿问他或者开启一个话题,陆修才会进行回答,两人顺着话题讨论一段时间,结束。
大多数相处,都遵循这个模式,但现在江鸿开车,偶尔陆修会询问他一些非必要的事,譬如说,离开香格里拉这天,他问:“你想过信教么?”
“没有啊。”江鸿说,“不过作为驱魔师,我觉得我确实要信个什么教?你觉得呢?”
陆修:“……”
陆修有时实在无法理解江鸿那清奇的脑回路,接着江鸿又说:“驱魔师如果是无神论者,不会很奇怪么?”
陆修:“算不上奇怪。”
江鸿:“你相信命运么?”
陆修:“你想听实话?”
江鸿:“当然啊。”
陆修:“不信。”
江鸿“嗯”了声,说:“我也不太相信……那你信教么?如果信教,你信什么教?”
陆修想了很久,最后说:“哪个神回应了我的请求,我就相信谁。”
江鸿笑着看他:“这是实用主义者,你有什么请求?”
陆修:“看路,别看我。”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江鸿说:“大老板就会降神,我们完全可以去拜陈真啊。曹校长会不会隔三岔五就去拜一下陈真?”
陆修:“……”
江鸿:“有人拜过他吗?”
陆修:“我不知道,他的信念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鸿:“哦,他信什么?”
陆修:“他相信自己的内心。”
江鸿:“到林芝啦——!看到路牌了!耶!”
寒冬的林芝没有桃花,却比大多数地方温暖多了,江鸿终于可以在这里买到许多物资,并且给车充电了,两人决定今晚去住酒店。
“一间大床房。”陆修把身份证扔在前台上。
前台看看两个男生,问:“大床房?”
“对。”陆修说。
“咦?”江鸿拿到房卡后,突然想起,在车里睡一起,现在住酒店可以住标间啊。
“忘了。”陆修完全习惯了,说道,“算了,反正冷的话,你也会挤过来。”
但林芝的暖气开得很足,晚上吃了墨脱的石锅菜后,江鸿盘膝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个变压器,底下还垫着一沓符纸。
“你在做什么?”陆修说。
“我想试着用五雷轰顶术,做一个给车用的充电器。”江鸿说,“把五雷轰顶术和变压器联系在一起,感觉好奇怪。”
陆修:“………………”
陆修洗过澡,在一旁看江鸿的创造性制作。
江鸿:“我现在催动符纸的话,会不会把这个房间给炸了?”
陆修答道:“不会,但九天煌雷术会。”
江鸿:“我现在心轮里还没有灵力,不能用符……”
陆修:“待会儿我帮你试,你们下学期有一门课,叫法术实践创新,也是研究这些。是谢廖的课。”
江鸿用符纸把变压器包了起来,在符上打孔,用接线夹夹住,两人尝试了很久。第二天,陆修又指点了他一些法术原理,最后江鸿成功地得到了48伏、100千瓦的电能。
“这个可以申请专利吗?”江鸿说。
“可以申请驱魔师的内部专利,”陆修对江鸿刮目相看了,说,“但不能拿去社会上用,以前也有驱魔师做过,属于一个改良版。”
江鸿“啊”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了,他依稀记得,曾经看到过用黄色符纸包着的变压器和蓄电池,也就是说,对方也是驱魔师!那是好几年前,与父亲出行的时候。
哦原来是这样,已经有人做了啊……江鸿原本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这下又有点受打击了。
“独立想出这个设计,”陆修说,“还是很了不起的。”
江鸿于是又高兴起来,用他自制的五雷轰顶电源,给房车充了电。今天他们起了一个大早,预备前往拉萨。
这是他们行程的最后一站,本来按原计划江鸿还要沿北线开回家,但路上耽搁了太多时间,再开回去就错过春节了,于是他决定在拉萨还车,再与陆修坐飞机回去。
旅途接近尾声,这也许是自己与陆修最后一次出游了吧?
开学以后,等袁士宇上课了,陆修便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可能再像现在一样陪自己……想到这点,江鸿又隐约期望,这趟旅途不要那么快结束。
甚至永远不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