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看……”
姜恒接过宋邹递来的书卷,宋邹又行了简单一礼,姜恒以晋礼回应。以官员品级来算,姜恒身为前朝太史,乃是四品,品级最高,耿曙比姜恒低了半级,为从四品,宋邹又比耿曙低了半级,是为五品。
“很好。”姜恒说,“宋大人治县当是一把好手,民生、防务俱井井有条。”
宋邹答道:“仰仗天子王威。”
两人又朝并不存在的“天子”虚一拱手。末了,姜恒伤感地叹了口气,按着太史替天子巡视地方的规矩,在文书上作了留注,查阅税收。
“你们嵩县真有钱,”姜恒又感慨道,“怎么能这么有钱?”
宋邹汗颜道:“大人过誉了。”
“有多少钱?”耿曙问道。
来到嵩县后,耿曙按太子泷的嘱咐,没有来过问本地政务与税收,当然,他也看不懂税簿,宋邹要玩什么花样,耿曙拿他完全没办法。
“很多钱,”姜恒说,“将近你们落雁城的三成。”
耿曙:“你连落雁城的机密都知道?”
姜恒说:“这些事对老百姓来说是机密,对明眼人来说,可算不上。”
“雍国穷兵黩武,”宋邹说,“军费开支甚剧,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是啊。”姜恒笑道,“宋大人想把这些钱怎么花?”
五年前,嵩县就是天子领地中不多的税收来源,始终支撑着姬珣朝廷的花费。洛阳之战后朝廷尽毁,一年又一年,嵩县于是将这些钱收归县库,留待来日所需,呈现于姜恒面前的,则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足够养一支两万人的军队了。
如今大争之世,三千人的规模,可安居乐业一方,守护县城。一万人之军,可驻一城一关。两万人,已是公侯封地级别。扩军到十万人,六城之数,足可与五国一争短长。
“我说了不算,须得有代表天子的文官前来,才能调拨。”宋邹看看耿曙,又看姜恒。这笔账,他没有在耿曙占领嵩县时拿出来,而是直到见到姜恒时才进行出示,已非常明确地表示了他的态度。
“太史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宋邹反问道。
“我说了也不算。”姜恒从侧面回答了宋邹的问题,说,“天子已崩,洛阳尽成废墟,神州大地,满目疮痍。难得宋大人仍在此地坚守。”
宋邹没有问姜恒这几年里去了何处,只沉吟不语。
姜恒道:“只希望有一天,能有人继任晋廷之位,让神州再归一统。奈何天子无嗣,这个人,又要上哪里去找呢?”
宋邹说:“当今五国王族,与晋廷俱有姻亲之缘,于血缘而言,大家都有资格,对不对?”
“说得是。”姜恒心里早就清楚。郑国也好,梁国也罢,代国、郢国,乃至雍国汁氏,往上追溯三代,都曾与天子王室联姻。真要说起血缘来,五国都有继承权。
宋邹又道:“但这个人,还须谨慎选择。”
姜恒抬眼,看着宋邹。宋邹认真道:“下官的述职完了,这些日子里,还请太史大人多照看着嵩县。”
姜恒起身与宋邹互一行礼,宋邹离去。姜恒知道这家伙虽什么都不说,却心下雪亮,嵩县昔年为天子领地,无人来动。洛阳坍塌后,各国也只是一时懒得来抢夺。但看眼下情况,再不认真对待,嵩县举城覆灭,已在顷刻之间。
“这家伙不是好东西。”耿曙忽然说。
姜恒说:“他不过是心系往昔,坚持着,从晋室暮年活着过来的一名老臣而已。”
姜恒回到耿曙身旁,随手为他整理衣服,就像小时候一般,耿曙习惯穿一身黑色,只因当年他要做许多事,养活弟弟,黑袍更耐脏,这个习惯便随之保留了下来。
“总这么坐着,不累吗?”姜恒说,“以前没见你这么规矩。”
“习惯了。”耿曙调整坐姿,又拍拍胸膛,说,“来,让我抱着你。”
姜恒哭笑不得,要推开耿曙,说:“天天抱着,像什么样子?”
“许多年没抱你了,”耿曙说,“听话。”
黑色束身武服,暗金腰带,黑袜,耿曙与其说像个将军,倒不如说像个刺客,那身黑色,更添肃穆气氛。
姜恒则一身雪白,搬开耿曙一腿,枕在他的大腿上,拿着税簿瞄了两眼,再抬头时,看见耿曙的双眼。他始终在看他,无论何时何地,从他们重逢那一刻起,耿曙便几乎从不挪开目光。
但凡姜恒离开他的视线有一会儿,耿曙便显得不安急躁起来,开始浑身不自在。而当姜恒靠近他时,那烦躁的气势又被渐渐平息。
“你就不问我想做什么吗?”姜恒倚在耿曙怀中,用书拍了拍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耿曙有时也有点傻。
“不重要。”耿曙说,“我想开了,在落雁城,玄武神君面前,我许过一个愿,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拿我的一切来换都可以。现在,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听到“落雁城”三个字时,姜恒的表情发生了少许变化,耿曙意识到他不喜欢自己谈雍国的事,便说:“待你休息好了,咱们就走。”
“去哪儿?”姜恒翻身坐起,朝耿曙说。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耿曙拉起姜恒的手,低头看他的手背,认真地确认着。从一个人的手上,可以看出,他有没有受苦。他观察过,终日服苦役之人,手背与养尊处优的王族,是不一样的。
姜恒的手就像从前一样,手指修长,肌肤犹如凝玉,从这点上看,耿曙至少可以确认,他没有吃太多的苦。
“我都听你的。”耿曙说。
姜恒想了想,又说:“我不能走,不能去隐居,王在死前交给了我很重要的东西,这是个责任,咱们的责任。”
“我没有要隐居。”耿曙又重复道,“你去哪儿,哥就跟着你去哪儿,咱们永远也不分开了。”
姜恒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耿曙的表情,却无比认真。
“我要是去代国、梁国、甚至郑国,”姜恒说,“和你的养父开战呢?”
“跟着你。”耿曙想也不想便道。
姜恒哭笑不得,又说:“万一我要杀你的人民,杀你那位太子弟弟,杀你父王,杀你姑姑呢?”
大争之世,赢家通吃,输家灭门,这不是危言耸听。
耿曙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只是短短一刹那,说:“那我也没办法,杀罢,我亲自去动手,我愿意当个恩将仇报的人。”
“这是我自己选的,随便天下人怎么骂我。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别离开哥哥。”
姜恒呆呆看着耿曙,但他旋即明白到,如果有选择,耿曙还是不希望与雍国为敌。
“你与他们有感情。”姜恒郁闷地说,心里想,他的兄长被汁家养了四年,已经变成他们的人了。
这次耿曙没有回答,别过头去,短暂地将视线投向他处。当然有感情,养条狗都会有感情,更何况人?
但他很快便转过头,看着姜恒的双眼,说:“我不在乎,恒儿,只要你好好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姜恒知道,那话是耿曙对他自己说的,就像在坚定某种信心一般。
“我再想想罢。”姜恒决定不再与耿曙谈论这件事了,耿曙说得不错,在这世上,他们只剩下彼此了,他们相依为命,还有什么,不能为此让步的呢?
但雍国实在不是他想选的,选择雍国,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另外四国的国君全死光了。
在离开海阁之前,汁琮还是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只因大家都在下一盘棋,结束大争之世,而汁琮是唯一不守规矩的人,他不是棋手,他是杀手。
无论如何,必须让他先出局,剩余的棋手,才能按照这个千年来便已制定的规则,继续下去。
“哥。”
入夜时,姜恒与耿曙躺在榻上。
耿曙侧头,看了姜恒一眼,将他抱在怀里,在他侧脸上亲了亲,又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就像小时候一般。
只因耿曙小时在母亲身边,聂七总会亲吻他,她是名情感热烈而外放的越女,从不掩饰自己对儿子的爱,换了姜恒,便几乎从未与母亲亲近过。其后耿曙来了姜家,便偶尔会以母亲聂七的习惯,亲一下姜恒的脸来表达对他的疼爱。
但现如今,姜恒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稍稍推开耿曙,笑了起来。
“怎么?”耿曙有点不乐意了,在他的习惯里,姜恒还是五年前,不,更早,七岁时的那个孩子。
姜恒却已经长大了,这些年里,哪怕与罗宣朝夕相处,罗宣也几乎没有抱过他。那夜在太子灵面前,他更朦朦胧胧,开始怀疑起了某些事。
姜恒说:“别闹我……”
这个反抗却激起了耿曙的某种征服欲,他按着姜恒的肋下,开始捏他。姜恒顿时大叫起来,不住挣扎,却压根无法挣脱耿曙,耿曙的手臂就像钢箍一般,牢牢锁住了他。姜恒叫得眼泪都出来了,开始踢耿曙,耿曙又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榻上。
“你越来越不听话了,恒儿,”耿曙带着威胁,低头注视身下的姜恒,“抱也不愿意了?亲也不行了?”
说着,耿曙表达了“我非要这么做”的强大意志,摁着姜恒,把鼻梁抵在他的鼻子上,来回蹭,就像塞北的豹子舔舐自己幼崽的动作。
这次姜恒没有抵抗,稍稍抬头,也在耿曙嘴角上亲了下,满脸通红,笑着看他,那笑容足够融化一切。
这些年里,姜恒的笑意从来不似这几天这么多。
这些年里,耿曙的话也没有像这几天般这么多。
耿曙总想为姜恒做点什么,可他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听他的、见不到他就四下焦急找寻的小孩儿。他也有了自己的主见,开始与他争吵。这不免让耿曙有点难过。
可耿曙对人的理解很单纯,他只将这些简单地归结于他们很久没有见面,弟弟还有一点在生他的气,需要慢慢地哄。
耿曙把这个吻视作姜恒依恋的回应,视作他们重逢以后,姜恒对他那充满控制欲的举动的回应,瞬间让他的内心变得柔软起来。
耿曙也低下头,在姜恒的嘴角上亲了一下,顺势放开他,脸颊上带着红晕,这一刻,他找到了过去的姜恒。
耿曙非常幸福,那是难以言喻的幸福。
姜恒让耿曙睡好,给两人盖上被子,天越来越冷了,年节也快来了。
“天子金玺在我的手上。”姜恒忽然道。
耿曙还在回味方才那一瞬的滋味,侧头看了姜恒一眼。
“你说过了。”耿曙正色道,“别拿出来,也别让人知道。”
耿曙很清楚,金玺一旦现世,势必将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我把它交给谁,谁就可以称继任天子之位。”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答道:“天下人不会承认的。”
耿曙哪怕不涉政务,对天下局势亦有所了解,一国得金玺,必将招来其余四国的讨伐。
姜恒说:“黑剑也在我手上。”
耿曙道:“你也说过了,我不想要。”
姜恒转身,拈起耿曙胸膛上的玉玦,沉吟不语。这是星玉,耿曙既然继承了它,使命就是守护天下王室正统。
而另一块,此刻就在太子泷手中,换句话说,耿曙代替他,承担了他们父亲的责任与使命。
但姜恒现在还不承认这个使命。
耿曙的手指圈起姜恒头发,无意识地玩了一会儿,又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制止姜恒乱摸的手。
“别玩。”耿曙脸上带着愠色,侧头朝姜恒说。
姜恒的某个坏习惯又来了,便哈哈笑了起来,他玩了一会儿耿曙的玉玦,又顺着他的胸膛,摸了摸他的腹肌,接着就像从前一般,带着报复的意味,开始折腾耿曙,逗他玩。
“怎么还是喜欢玩棍儿?”耿曙没有行动,也没有拿开姜恒的手。虽然姜恒下意识的这个动作太逾界,耿曙却觉得很受用。
“好了,”耿曙更不自在了,“你自己没有么?玩你自己的去。”
姜恒笑着放开了耿曙,忽然道:“哥,你成亲了么?”
耿曙有点意外,他们再见面后,耿曙就全忘记了这件事。
“不算吧,没有,嗯还没。”耿曙含糊地答道。
姜恒怀疑地看耿曙,耿曙问:“你呢?”
姜恒说:“我当然没有,我上哪儿成亲去?你定亲了?嫂子是谁?是雍国给你说的亲事?”
姜恒想起在郑国所听到的传闻了。
耿曙答道:“还没见过她,可我不想成亲了,再过几天,我会写一封信,送到王廷去,让他们替我退了这桩婚事。”
姜恒答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耿曙说。
姜恒说:“嫂子一定是很漂亮的姑娘。”
耿曙答道:“没有嫂子,我已经决定了。”
姜恒莫名其妙道:“为什么?”
耿曙答道:“说了不为什么。”
姜恒皱眉,看着耿曙。耿曙最后解释道:“我找到你了,所以不想成亲,没意思,有你就够了。”
姜恒哭笑不得,说:“我不会走的,哥。”
“不一样。”耿曙有点固执地说,“我的心思,只够放在一个人身上。我没法照顾好她,同时照顾好你,反正我俩也不曾见面,认识都不认识。她会嫁个比我更好的人,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王子了。”
姜恒忽然有点感动,在这点上他没有勉强耿曙。
“你呢?”耿曙说,“你想娶一个怎么样的女孩?”
“我不想成亲。”姜恒说。
“你是嫡子,”耿曙说,“我是逃生子,这不一样。”
姜恒本想说点什么,但耿曙那话,是以很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没有半点怨气,他知道话中没有弦外之音,而耿曙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不用去揣度对方用意的人。
“我的心思,也只够放在一个人身上。”姜恒说。
“哦,”耿曙说,“那个人是我么?”
姜恒笑了笑,转身背对耿曙,说:“我睡了。”
耿曙便从身后搂着姜恒,紧了紧手臂,在这静夜里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