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回到姜恒寝殿时,看见界圭躺在屏风后,随时注意着榻上姜恒的细微动向,见他回来了,朝他“嘘”了一声。
“刚服下药,又睡着了。”
耿曙沉默上前,查看姜恒换过药的伤口,喝完剩下的半碗米汤,在榻下倒头就睡。
太子泷耳畔全是血,在脸上缠了白布,血好容易止住了。
郑军冲击宗庙之时,乱军之中,那浪人刺客杀掉他身前的两名护卫,又一剑把他的耳朵削了下来,幸而耿曙及时赶到,否则孙英手中的刀只要轻轻一带,便可将太子泷的脑袋平整地割下来。
“我哥呢?”太子泷忍着剧痛,问道。
周游调了药,说道:“他……想必正在忙碌。三族军还驻扎在城中,咱们现在只有不到一万人了,殿下。”
王宫内,落雁城中,极目所见一片狼藉,宫中文臣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处理政务,需要统计这场大战的伤亡人数、抚恤将士、埋尸、安抚外族联军、修复垮塌的城墙。
“父王呢?”太子泷又道。
“在重整军队。”周游颇有点担心,现在汁琮强撑着,在朝堂上露面,设若三族军队知道他受伤,落雁又守备空虚,集合起来一把火烧了王宫,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换言之,这三天当真是所有人心惊胆战的三天,局面较之太子灵攻入城更凶险。汁泷则表现出了远超他平时模样的冷静。
周游甚至有点震惊,耿曙悍然以一敌万,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他本来就是武学上的天才。但太子泷居然也拿着剑,不顾性命地冲杀得满头是血,以他平日里从耿曙处学到的寥寥武艺,头一次参战,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凡人能及的勇气。
所有人都在等武英公主归来,在这之前,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人惊惧不已。
“不会有事的,”太子泷说,“如果我是赵灵,我就不会再来了。”
落雁城的重建正在按部就班,役工顶着暴雪进行工事,汁琮已命令耿曙,解散三族联军。但孟和、郎煌与水峻的回报是,他们希望确认姜恒醒来,无事后再撤走。
汁琮能说什么?强行解散军队只会显得自己心虚。
“这是姜恒送来的药。”周游说。
太子泷马上就要起身去看他,却被周游好说歹说拦住了,周游看着太子泷,不禁又叹了口气。
太子泷从小到大,见过不少这样的眼神,也听过不少相同的叹息,他早已习以为常。
“你说得对。”太子泷淡然道。
周游露出尴尬表情,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太子泷很清楚,周游在责备他,出城就不该杀回来,如果落雁城陷落,连他也死在城中,雍国就彻底完了。
太子泷又道:“但你也该理解我一点,周游。”
周游沉默点头,人之常情,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始终是人,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做不到凡事都从最大利益出发来考量。
有时候,感情与冲动,终究会战胜利弊权衡。
眼下太子泷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祖母在养伤,父亲带伤坐镇朝廷,姑母在玉璧关统兵,兄长不知去了何处,始终没有露面……
“召集东宫,”太子泷想了想,“尽快恢复往日朝政的秩序。”
周游:“殿下,不急在这一时。”
“去罢,”太子泷说,“这就是咱们该做的。”
“您先把药喝了。”周游说。
太子泷喝下姜恒送来的药,忽然觉得很荒唐,失去左耳,是奇耻大辱,数日中,他想得最多的,却不是报仇,而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最根本原因——他的父亲。
只差一点点,只要他们烧毁宗庙、杀掉国君与太子,雍国便将亡国,像越人一般。
可想着想着,他回忆里,最多的,却又是耿曙的那声嘉许,短短三个字,却跨越了雷鸣电闪,让他随之久久铭记。
当天下午,东宫再次召开会议,太子泷从管魏处分摊了重整国都之外,曾被占领的山阴、灏城与承州三地的繁琐任务。众幕僚看着太子失去一只耳朵后,脸畔紫黑色已凝固的、纱布上的血迹,谁也没有多说话,带着耻辱与愤怒,开始处理政务。
太子泷喝下那药,眼皮渐重,最后一头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殿下?”周游低声道。
“让他睡会儿罢,”曾嵘翻过书卷,叹道,“他太累了,不容易。”
第四天,随着郑军尽数撤出潼关,逃往代国境内,曾宇停下了追击的脚步,重夺潼关这雍国的西南大门。
消息传到雍都落雁,雪停了,阳光灿烂。
姜恒再次睡醒,伸了个懒腰,推了推趴在自己身边的耿曙。
“喂,起床了……”
“起床了!”姜恒声音大了不少,吓得耿曙一个激灵,险些从榻上滚了下来。外头屏风后,界圭也瞬间弹了起来,两人一起醒了。
“哎哟好痛……”姜恒伤口已愈合了不少,山泽让郎煌带来的药十分有效,只是呼吸时仍阵阵作痛。
“没事罢?”耿曙焦急道,“哥昨晚上压到你伤口了?”
“没有没有。”姜恒忙反过来安慰耿曙,见界圭一身单衣,站在一侧观察他脸色。
界圭说:“好多了,我去回报太后一声。”
姜恒身上忍不住地痒,想去洗个澡,耿曙却绝不能让他洗澡,恐怕伤口着了水化脓,说道:“我给你擦擦身,你别乱动,仔细扯着了。”
外头越女还在,听房中动向,便打了水进来,说道:“我们来服侍姜大人罢。”
“不不。”姜恒正脱衣服,当即满脸通红,说道,“男女有别,我哥能帮我……”
众越女忍不住笑,姜恒实在应付不了这场面,耿曙便让她们都在屏风后等着,让姜恒脱了衣服,为他擦拭身体。
两兄弟的身材影子映在屏风上,越女们只得转过身去。
姜恒吃不准太后是什么意思,得把她们送走,不想太子灵那事再来一次,便问:“你们都可以回去了,我没事的,伤都好了。”
“姜大人嫌弃我们了?”那年纪最大、名唤安溪的女孩笑道。
“没有没有。”姜恒忙道,“比起我这点皮肉伤,我更担心太后……”
“对,”耿曙擦拭着姜恒的肩背,耐心地说,“姜大人嫌弃你们,都回去罢。”
安溪、依水与明纹三人又一起笑了起来,姜恒忽然觉得,有了这笑声,自己的寝殿变得热闹又有趣多了。
“殿下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醋?”安溪说,“我们不会对姜大人做什么,还怕我们仨把姜大人吃了?”
耿曙从来没被开过玩笑,整个雍国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对他十分尊敬,连姬霜也是十分拘礼,哪里碰到过这么开玩笑的?
“惹不起你们,”耿曙说,“都是夫人的娘家人。”
越女性格爽朗直率,姜恒知道那亲切感是从哪儿来的了,昭夫人也是越人,她就像一把轻易不出鞘的剑,而这几名母亲的娘家人,就像剪刀一般,咔嚓咔嚓,锐利得不行。
“你们也是越人,”明纹笑道,“耿大人自然是越人,不都是么?七姐就更是了。”
耿曙听到母亲的名字时,动作顿了一顿。
“我们练的都是碎玉心诀,”安溪认真说话时,也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姜大人是真的不用害怕。”
“不……不是。”姜恒示意耿曙快给他穿上裤子,仿佛她们随时就要进来观赏,且你一言我一语地评价几句了。
耿曙给姜恒穿好长衬裤,两人赤裸肩背,耿曙动作拿捏不住力度,想给姜恒换药,外头明纹看见人影动了一会儿,便转过屏风,说:“殿下,还是我来罢。”
耿曙便不再坚持了,毕竟他也怕扯下纱布,带得姜恒伤口破裂,便走到室外去,自己打了冰冷的井水冲洗身体。
明纹的指法非常柔和,驾驭起柔劲,解开姜恒胸膛前的纱布,没有带下结痂之处。
“氐人的草药很好,”安溪在旁看着,说,“姜公子再敷两次,便可痊愈了。”
“嗯。”姜恒点了点头,果然自己还是被评头论足了,随口岔开话题,问道,“碎玉心诀是什么?”
“一种武功,”明纹给姜恒轻轻上了药,柔声道,“习练此功法,须得一生为处子之身,不嫁人,不生养。”
“哦……”姜恒只是随口一问,“嗯?”
耿曙却停下动作,依稀觉得在哪儿听到过这功法名字,冷水浇上头时一个抖擞,又忘了。
早饭时,耿曙不顾姜恒坚持,喂他吃了,界圭则去桃花殿回报过复回,朝三名越女说:“太后让你们回去,不用看着了。”
“是。”三人便与姜恒、耿曙行礼道别,姜恒才松了口气。
“陛下让你休息妥当了,先去见他。”界圭说,“你昏迷时,三族王子都来过,稍后你得让他们把联军就地解散,打发族人回去。”
姜恒想起来了,联军如今还驻扎在城中,解铃还须系铃人,耿曙与他一起召集来的援兵,自然得他们去劝走。
“汁琮是不是怕得要命?”姜恒打趣道。
“他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界圭难得地也与姜恒开起了玩笑,“来找过你许多次了,你昏睡时,你哥一句话不说,就盯着你看……”
耿曙倒不难为情,反而理所当然。
“……我看雍王都快跪下来求你,快点醒了。”界圭道。
姜恒心道你对汁琮当真半点不尊重,还拿他开玩笑,也是无法无天,难怪太子泷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