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郎煌找你去说什么?”姜恒好奇问耿曙。
耿曙蓦然也想起来了,眼里带着震惊神色,瞥向界圭。
姜恒:“?”
姜恒拍了拍耿曙,界圭则疑惑地盯住耿曙。
“没什么,”耿曙说,“问我何时撤军。”
他从来不对姜恒撒谎,但这个谎言是有必要的,就像郎煌所说,秘密一旦被更多的人知道,汁琮就会杀人灭口——他必须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姜恒,否则会将他俩置于危险之中。
也许他们有商量的时候,但绝不是现在。
姜恒说:“得让他们尽快撤出落雁。”
“我故意的。”耿曙说,“刚救完王都,不能过河拆桥,你让退兵,叫他们过来就是了。”
耿曙的心情还未平复,眼神颇有点闪烁不定,但汁琮弑兄一事,原本与他并不那么强烈相干,那归根到底是王室的事。无论真正的太子是否还活着,抑或被界圭送去了何处,都与姜恒没有半点关系。
姜恒想去见见几名外族王子,耿曙拗不过,只得拉着姜恒的手,陪他出去。
这日午前,太子泷睡醒后,简短听了幕僚回报,看过城内急需重建的案卷,着曾嵘抱着文书,亲自前往汁琮书房回报。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还不是时候,最重要的,是将自己的事做好,父亲、姑母、祖母,都在力所能及地履行责任。
汁琮正与卫卓、管魏二人交谈,卫卓从城墙上摔下来后右手骨折,以绷带吊在身前,一夜间苍老了不少。
太子泷道:“工寮提告,战后重建的详情出来了,请父王过目。”
“派人去做罢,”汁琮的声音依旧很有力量,“不必看了,需要多少钱,管相给批下。”
曾嵘朝管魏行礼,管魏便示意他跟自己来,不一会儿,卫卓也退下了,余两父子打量彼此。
这是太子泷战后第一次看见父亲。
汁琮则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
太子泷走上王案前,汁琮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慢慢地解开他缠在头上的纱布,看他左耳处伤口。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汁琮的声音很稳,冰冷的大手却有点发抖,“你不该这么做。”
太子泷低声道:“其实我没想过走。”
汁琮叹了口气,说:“爹做这一切,为的就是让你能活下去,幸亏汁淼来救……”
“还有姜恒。”太子泷提醒他。
汁琮解完所有的纱布,看着自己儿子本该是耳朵的那处,空空如也,只有被瘀血阻塞的一个洞。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若死在宗庙前,一切就全完了。”
太子泷没有回答,眼神却一目了然,是啊,如果死在宗庙前,就全完了,可是这一切,是谁之过?牛珉被车裂时,爆出鲜血满地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
汁琮也意识到了,叹了口气,把太子泷抱在身前,这是汁泷十四岁后,他第一次抱他,但一切却出乎自然,太子泷侧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他只能与父亲和解,别无他法。
“你没有错,”汁琮沉声说,“是爹的错。”
他的错误,让儿子永远地失去了一只耳朵,这几日来,他始终在反省。
“歇会儿,”汁琮放开他,看着太子泷的双眼,说道,“别太累了。”
“大伙儿都在忙,”太子泷说,“须得尽快重建家园,百姓要有住的地方,城墙也得尽快补上,要不是王兄回来……对了,爹,姜恒醒了。”
仿佛与太子泷所想呼应,书房外传来通报。
“王子殿下与姜大人求见。”
“进来罢。”汁琮又把儿子耳朵处的伤口依旧包扎上。
姜恒进来时,看见汁琮一手搂着汁泷,另一手为他轻轻地包扎。这一幕让他有点难过,如果父亲还活着,想必自己就不会被刺客所袭,但转念一想,耿曙代替了他们的父亲,而许多事,总要自己去面对的。
“恒儿!”太子泷马上担忧道,“你没事罢?”
“别动。”汁琮耐心地吩咐道。
“我看看?”耿曙上前来,一膝跪在王榻上,姜恒也凑过来,三人围着太子泷的伤口端详。
“我那儿有药。”姜恒说。
太子泷说:“昨天你送来的药,解痛很好,我已经服下了。”
汁琮脸色稍稍一变,却没有吭声。
“外敷的,”姜恒说,“能帮你伤口尽快愈合。”
汁琮沉默片刻,朝耿曙说:“都好起来了?”
太子泷想看看姜恒的伤,耿曙却不让他碰姜恒,说:“再休养几天,便无大碍。”
姜恒问:“听得见么?”
太子泷答道:“声音时大时小,不碍事,哪怕真听不见了,还有右边耳朵呢。”
按理说外耳丢了,不会太影响耳膜,只会让声音小些,但太子泷耳道里堵着血,总是听不清楚。
汁琮说:“有什么药,都给他就是,汁淼,带你弟弟去取。”
姜恒知道汁琮有话与他说,便朝耿曙点头,示意没关系。耿曙叹了口气,这几天里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姜恒,忽略了另一个弟弟,此时多少想补偿一点,便领着他走了。
书房内只剩姜恒与汁琮,两人沉默无话。
“我提醒过你的。”姜恒说。
“不要翻旧账了。”汁琮说,“你就与你爹一般,喜欢翻旧账,幸灾乐祸地看我笑话,看我狼狈。”
“我爹喜欢翻旧账么?”姜恒扬眉,也许因为他与耿曙救了整个落雁,今天的汁琮,难得地流露出了一点悔意。
汁琮却没有回答,想起了许多往事,看着姜恒缓慢地挪到案边,在他右手下入席就座,那动作显示他的伤也不轻,至少比亲儿子的更严重,汁琮心里实在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方才那一刻,耿曙、姜恒围在太子身边时,汁琮生出了奇异的念头——他们仨仿佛都是自己的孩子,那一刻他几乎就想与姜恒和解了。
他亲生的孩儿论武艺,比不上耿渊的儿子;论文韬,更比不过兄长的遗腹子。有时他甚至暗地里希望姜恒也是他的儿子,他是如此优秀、如此从容,从小未曾被当作国君培养过,举手投足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有着太子的气质。
他要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汁泷实在比不上他……
汁琮偶尔这么想,却又有了背叛汁泷,背叛那个时时以他为一切、视他若天地的、全心全意相信着他的、弱小的儿子的某种负罪感。
他不是没想过对姜恒亲近一点,以弥补他毒死了他的父亲的滔天大罪,但就像耿曙拒绝汁泷一般,汁琮自己,同样也本能地拒绝着姜恒。
“王陛下。”姜恒认真道,一本正经,又流露出了那让汁琮抗拒的神色。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汁琮提前堵住了姜恒的话头,以免被他教训。这小子比管魏还难对付,管魏已经很久没有教训过他了,大家都是成年人,相伴了几十年,或多或少会给对方留点面子,但姜恒从来不。
姜恒半点不诧异,到了这份上,再不反省,也不像个国君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姜恒说。
“唔,”汁琮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孤王确实太轻敌了,这几天里,回想起你的话犹如仍然在耳畔,孤王自高自大,不可一世,多年未有败绩……未有实质上的败绩,乃至我目空一切,忽视了大雍面临的危机。”
汁琮改口“实质上的败绩”,缘因他始终不愿承认,玉璧关险些死在姜恒那一剑下是“败”,那只是他们的个人恩怨。这几天里,他甚至自圆其说地想出了一个理由,即姜恒是兄长派来提醒他的,他们的境地已经非常危险了。
“……从今往后,”汁琮居高临下地审视姜恒,说,“孤王会认真对待每一个敌人,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身边的,抑或长城对面的。”
姜恒并未听出汁琮的弦外之音,认真道:“雍人自恃有铁军在手,傲慢不可方物,由来已久,王陛下若能从此次大战中醒悟过来,不失为一桩万幸之事。”
汁琮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变法需要尽快推行,武英公主初夺玉璧关,也得稳住,此时不能再添内乱。”
姜恒听出了汁琮的言外之意,说:“王陛下大可放心,三族联军,我哥都让他们散了,也该回家过冬了。”
汁琮“嗯”了声,姜恒非常聪明,更难得的是与他有着默契,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遣散联军。
“我让我哥按雍人战士的标准,为各族抚恤,一视同仁,想来您不会介意。”姜恒说。
“不介意。”汁琮说,“危难之时来救,足见忠诚。”
姜恒道:“林胡人的反叛之罪,也希望王陛下能予以赦免。”
“让东宫出一道特赦令,”汁琮淡淡道,“氐、林胡二族可免,但发放东兰山领地,依旧须谨慎。”
姜恒想了想,说:“军队虽然散了,三族的王子,我却想让他们依旧留在东宫。”
汁琮一怔,沉吟片刻,姜恒解释道:“此次落雁险些覆灭,得三族不计前嫌相助,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所谓同舟共济,正是如此。雍国存则三族存;雍国灭,则三族灭。关内四国不会将风戎、林胡与氐分别看待,只会把他们武断地划入‘雍人’中,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关内人一旦征服雍国,三族将会从雍人的奴隶,转换成他们的奴隶,处境绝不会变得更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所以,我让孟和、山泽与郎煌入东宫,协助太子,”姜恒认真道,“一来可联合外族;二来名义上外族内务自理,实则东宫对此亦可作出对策,影响他们的决定;三来,更能确保来日太子继位后,政权的延续。”
“风戎大王子朝洛文是军团左将军。”汁琮想了想,说,“两名王族,按理说只要有一位在雍国朝廷任职,就够了,两个稍嫌太多……罢了,按你说的来罢。”
姜恒点了点头,扬眉,示意你终于听得进话了。
“玉璧关看似已夺回,”姜恒说,“却仍然处于险境,不可掉以轻心。”
“不错。”汁琮道,“郑国虽退,下一次联军来袭,当是趁开春或入夏,届时盟主将会换成代、梁二国之一。”
姜恒听见这话,便知道汁琮已经听过了管魏的分析,不必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城墙需要补上很重要。”姜恒又提醒道,“但落雁的百姓需要过冬,灏、山阴、承州三地被敌人占领过,一定遭了掳掠,今年入冬以来虽长时间回暖,酷寒将来,势必也更严峻。以国君之身,最重要的不是城墙,不是防御,而是您的百姓,王陛下。”
汁琮说:“战后赈灾之事,着东宫去操心罢,记得给孤王留点钱,姜恒,你比孤王更清楚,做什么都要钱。”
“冬至可以过得隆重一点,”姜恒说,“发放钱粮罢,您需要凝聚人心,抚平百姓的伤痛。”
汁琮:“知道了,管相也是这么说。”
姜恒点了点头,慢慢起身,汁琮见他已有告辞之意,正想勉励几句,哪怕他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但姜恒也带着大军来,保全了大雍与王室,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之中,如今他们暂时合作,乃是真正的惺惺相惜。
孰料姜恒却挪上王案,按了下汁琮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
“小意思。”汁琮是第二次如此近距离与姜恒相对,第一次,则是在玉璧关时,他把姜恒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个时候,汁琮只需要突然出手,便可扼住姜恒,让他在恐惧中睁大双眼,万般不解,再被捏断喉骨,在痛苦中死去。
他确实有这个念头,这是他距离亲手杀死姜恒最近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