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不算顶级配置,高原国道偶尔颠簸也不舒服,但这是池念自打男友不声不响离开之后睡的第一个好觉。
他以前无忧无虑,一个月来却因为焦虑情绪频繁失眠。两三点还不睡是常态,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又睡得浅,窗外风声大一些、说话音调高一些,池念立刻就醒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里等天亮。
查到银行卡的转账记录时池念差点整个崩溃,被背叛的感觉到现在都鲜明地刻在脑海深处,蛰伏着,随时等候在某个深渊边上,预备再推他一把。
北京槐花开满了枝头,池念坐着,张开手掌时看见茂密的阴影。男友手机打不通,池念万念俱灰,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很快就接受了事实。
兴许绝望到极致的时候反而能保持平静思考。
他没有找朋友,更不肯就此低头回家,因为觉得说“我男朋友好像不要我了”太丢脸宁可一个人遭罪。
池念就是这样的性格,不该倔强的时候偏偏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身上带的钱不算多,池念只能委屈自己住一个小旅馆。
门板隔音效果聊胜于无,他在二十来个夜晚中听过情侣吵嘴,丈夫出轨被妻子抓奸在床,一夜情,喝醉的男人打架惹来警察……还有一次扫黄打非,两个民警半夜敲了他的房门看了一圈又离开。
最初池念觉得有趣,习惯之后,小旅馆里的人生百态都成了他烦躁的根源。
吵闹,尖叫,还有做爱的暧昧声响都让他恶心。
他准备去敦煌的那天才搬出旅馆,经久不见日光,北京的晴天毫不吝啬地铺在柏油马路上,照得他头晕眼花。
池念坐大巴到了首都机场,离开了北京,那股烦躁却一直没离开他。
自我诊断结果不一定正确但总能说明问题。
因为失恋,和家里的矛盾,维系几年的关系,这其中积累已久的怨气一下子散发出来,开朗性格也随之沉闷下去了。
敦煌的沙漠与月牙泉没治愈他,高原白云的遮蔽草原的影子也没有。随着进入高原的时长渐多,池念越来越阴郁,一整天都可以不说话,坐着发呆,夜里也不睡觉,一遍一遍地翻手机看以前的聊天记录。
甜言蜜语成了箭,戳得他千疮百孔才死心。他连上wifi发消息,得到的只是个被拉黑的红色感叹号。
于是他删了前男友的联系方式,去买了那辆车。
所以池念并不指望失眠与焦虑会短时间痊愈。
盐湖边,奚山看他打哈欠让他休息的时候,池念以为这阵困顿也会因为上下坡颤动很快过去,就可以起来接替奚山开一会儿车。
哪知竟然很快就陷入沉眠,任凭车辆怎么颠簸他都没有醒。
池念混混沌沌地做梦,画面交叠,像拼贴在一起的蒙太奇反复放映:小时候和父母到昆明湖划船,中学三年级钢琴考级紧张得吐了最后没考成,第一次恋爱和第一次分手,敦煌前往格尔木的绿皮火车上他差点被同一排乘客泼了满身牛奶……
盐湖,追逐日落,高原山脊朝他倾斜。
耳畔迪斯科的节拍由远到近,含混地唱出词。池念半梦半醒,好像被电吉他和间奏的吟唱拽了一把,头猛地磕在车窗边缘。
“……我不知道去哪里,去哪里,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还迷瞪着,分不清东南西北似的坐直,然后睁开眼时被阳光刺得一下子重新闭上。
越野车随即停在路边。
池念完全醒了,首先记起就是自己好像没能兑现承诺。因为高原反应,他的眼角又酸又胀,稍一吞咽的动作鼻腔和喉咙都剧烈地痛,感觉传到大脑,池念顿时鼻尖都红了,看上去好像要哭。
他生理反应是这样,自己不太在意,倒是先看向驾驶座的奚山,声音嘶哑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我睡得……你怎么不叫我啊?”
奚山单手撑着方向盘,托脸,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看你睡得挺香,梦见了什么?”
池念怔怔地:“啊?”
大拇指抹了把唇角示意他,奚山小声说:“流口水了。”
池念浑身一个激灵,要不是安全带把他绑得严严实实估计当场弹起来。他连忙低头擦嘴,本来保有的一丝“他又在耍我吧”碰见痕迹后彻底消失,池念脸瞬间羞得通红,迎着阳光,尴尬得想要钻进车座底下。
奚山伸长胳膊从后座掏出软绵绵的一团,塑料包装皱在一起,声音清脆。他递给池念:“给,湿纸巾。”
“谢谢,我……”
“你快擦一擦吧。”奚山说,松开了安全带,“擦完替我开车。”
薄荷味的,好闻还有提神作用。
池念胡乱抹了两把,干脆铺在额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和奚山换了位置,调整座椅时随口问:“你一晚上没睡吗?”
奚山:“睡了,大概四十分钟又醒了。”
池念顿时更抱歉:“你应该叫我,忘记上闹钟了。”
奚山倒是没和他计较:“本来想叫醒你,见你那个样子像好几天没睡觉似的,干脆自己硬着头皮往前开。不赶时间呀,可以开一段停一会儿,眯个几分钟。中途还下去抽了根烟——夏天么,比较好过的。”
池念动作停一拍:“不都说很冷吗?”
“车子在动就没问题。”奚山说着,又变魔术似的从副驾驶前方的收纳里掏出一盒牛奶一块馕,“吃点东西。”
高原艳阳高照,明亮得让一切无处遁形,甚至有风流动的轨迹。
池念咬着干巴巴的馕,给自己灌了口牛奶。余光瞥见奚山眼底青黑,没睡好的困顿溢于言表,对方说话也没之前那么活力四射,池念一下子被内疚淹没。
无法直接道歉,他猜到奚山会回答没关系。
可他心里有对让奚山被迫熬夜的惭愧,吃得很快,也不计较为什么这次没羊肉,三两下吃完后就去摸方向盘和换挡杆。
“你睡吧。”见奚山眼皮立刻要合上,池念又追问,“我往哪儿开?”
奚山指了下中控的屏幕:“东台。”
说完这句,他有气无力地解下发绳直接闷过去了。池念没着急启动,研究了一会儿车载导航,目光再度落在奚山身上有点移不开。
车窗开了一条缝,八点钟不到,风还没被阳光晒热,带着黎明时分的寒意灌入车厢。
池念怕奚山这么睡会感冒,拖起不知什么时候推到副驾驶前的毛毯,小心翼翼地靠近奚山,搭在他的膝盖往上扯,直到盖过胸口。
他还穿着昨晚盐湖边加上的外套,有点厚,双手抱在胸前。手腕一根黑色发绳显眼地箍着凸出的腕骨,奚山的头发散开后没池念想象中那么长,发梢微卷,簇拥他被晒出雀斑的脸颊。这时那双明亮眼睛闭着,表情有点委屈。
“对不起啊。”池念轻轻地说。
奚山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能应他的话,也可能是条件反射。
再次上路,可能因为高原各种方面自带阻碍,越野车也仿佛缺氧,顺一条单行道向前驶去。
朝阳初起时分往东方前进,折磨无异于前几天池念顶着炽热的余晖向西。他没有墨镜,刚开始还不好意思拿奚山的——尽管就挂在后视镜下头——默默捱了一会儿后实在受不了,没打扰奚山,自己先架上。
池念脸小,墨镜基本上遮住了大半张面孔。虽然时不时往下滑,但柏油路的光不再刺眼难耐。
哪怕不跑戈壁滩,越野车都比他那辆破二手好开得多,池念以前没开过越野,优点是适应能力强,他很快地知道如何在平稳和速度里取中间点。
池念开得比限速的80公里还要慢,整条单行道往东去的仿佛只有他们这辆军绿色牧马人。隔了一条二三十米的沟壑,另一边方向上,旅游中巴、各色SUV和自驾车如流水淌向他们来的路。
逆行啊,池念没来由地这么想:“有点酷。”
奚山这条环线好像也不是他在旅游攻略中看过的任何一种,乱七八糟,真应了奚山所言“走到哪儿算哪儿”。
而且到了格尔木为什么要回头走德令哈呢?
如果可以,池念真的会问他一次。
奚山和他换开车人选的地方乍一看荒芜,等池念实际往前开了一段才发现距离东台的服务区已经很近。这边再往前走个大约90公里有个最近才被发现的景点,也是盐湖,比起翡翠湖更清澈,据说是蒂芙尼蓝。
他们昨晚经过的盐湖没有名字,最普通的一个也足够惊艳。柴达木腹地藏了数不胜数的惊喜,大约再过几个月,那个湖也会被列上打卡清单。
池念思绪游离地想了一路,没开音乐,不看手机,专心致志直到停车。
东台服务区比他第一次遇见奚山的服务站规模稍微大些,也是色泽明快的平房扎堆吸引眼球。池念找了个停车位,面前两三步就是超市。
几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在橙色楼墙前换姿势拍照,精力旺盛,不停地变换造型。拍照的也许是她们其中谁的男友,很快不耐烦地说了几句,听不太清,引起女人们的不满,被言语群起而攻。
池念看热闹似的趴在车窗围观全过程,乐得嘴角上扬,被晒也无所谓。
他想奚山太累了,没叫他,打算任对方睡个够。哪知池念只趴了两三分钟,奚山就低低地呻吟一句,自己抱着毯子松开安全带。
“到了也不叫我一声。”奚山揉着手腕,姿势不对睡得麻了。
池念给他拿了水:“你也睡得很香啊。”
“哦?”奚山喝着,含混地问他,“那我说梦话了么?”
池念遗憾:“没,你都不打呼。”
奚山就朝他得意地一挑眉。
“我下去走走。”池念打开车门,半条腿已经出去了,确认似的回头问整理仪容的同伴,“奚山,你会等我一起走的,对吧?”
奚山不答,只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同意他们这段旅途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