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里,树影中不时传来微弱的虫鸣。
德令哈很少有刺耳的蝉叫,越晚温度越低,连人都经受不住四季不变的寒风。
奚山从河堤上了马路边,发现自己确实是偷偷夸下海口:且不说人来人往,现在昏暗环境,人的视力远不如白天。奚山差点放弃了这个念头,想着重新问一句“你在哪儿”大概池念也不会想那么多。
但就是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鸟窝头趴在河堤边缘,脸朝潺潺流水,低着头,像枕在胳膊上发呆——池念头发柔软,也许天然卷也许后来烫过,被风一吹就能乱成鸟窝。
鸟窝头动了动,扭过小半个侧脸,还真是池念。
那模样让奚山忍俊不禁,朝那边走,没有惊动他。
河边摆摊的人稀稀落落的,奚山路过一个小女孩儿的手持烟花摊位,见她这晚上行情不佳,顺手买了几根。
他拎着塑料袋绕了一下,然后飞快点点池念的左肩:“喂池念。”
池念迷茫地回过头,看见他时露出很生动的欢喜:“哇,你怎么……好巧啊!”
“嗯,好巧。”奚山说,和他一起趴在河堤边。
风吹得头有点疼,池念首先受不了了,改坐回台阶上。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有提先回酒店,也绝口不说休息,就这么并肩坐着,像在派遣各自的负面情绪。
奚山重新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后把烟盒朝池念倾斜:“嗯?”
“不要。”池念摇头,他不想抽。
“那这个给你。”奚山在他面前撑开塑料袋。
池念饶有兴致地从里面拿出一根纤细修长、其貌不扬的烟花棒,在眼前晃了晃,没看出来这是什么:“你买的啊?”
“嗯,随便玩玩。”奚山夹着烟,“好久没见过了。”
池念这才发现是烟花棒,叫了它的别名:“哦!仙女棒……我小时候玩过,后来他们就不给我玩了。爸妈觉得男孩子玩这个不太好,他们对我有刻板印象。没想到在这儿还看到诶,让我来重温童年。”
听他倒豆子般的噼里啪啦说一通,奚山但笑不语,池念就用未燃的仙女棒戳他的手背:“打火机用一下。”
手伸进了口袋,耳畔流水声连绵不绝,奚山突然改了主意。
他是坐着的姿势,身体弓得更低一些后把烟叼在唇齿间。池念不懂他的意思,没动,奚山索性抓住池念握仙女棒的左手手腕让他抬高一些。
玉溪烟的火星亮了又暗,奚山吐出一口烟雾,烟夹在两指中间靠近仙女棒顶端。
烟雾散去时,一簇金色的烟花在夜风中悄然绽放。
“噼啪”,燃烧的声音。
手腕还残留奚山指尖的温度,池念嘴角弯弯的,盯着仙女棒。他的眼里也被映出相同颜色的光点,跳动着,漂亮得不可思议。
池念的眼睛原本就很好看,圆圆的,认真看向谁时无辜又带着撒娇意味,说什么都无法拒绝。但奚山总觉得少了什么,现在他看池念,池念看仙女棒,这些金色的火花恰如其分地填补了那道说不清的缝隙。
恬静,温和,还有点儿非常漂亮的可爱。
仙女棒燃到三分之一,池念突然开了口:“我今天刷到了爸妈的朋友圈,他们在承德避暑。还有堂妹一家人,过得挺好的。”
奚山咬着烟问:“心情不好?”
“说不上,挺复杂的就。”池念挥着仙女棒,在空中乱画似的勾出一圈金色烟雾,“我以为自己会特别特别不高兴,儿子离家出走了你们还有心思避暑?但其实过了那几分钟,有点想开了……人活着最重要的不就是开心吗?”
“……”
“反正我死了,他们也无所谓。”这话就有点赌气成分,“他们对我失望透顶。”他难得掏心掏肺挖出一点犹豫,奚山平时懒得管别人,现在也像被夜风与弱小的烟花浸染了情绪,顺着池念问:“所以当时,是什么事……方便说吗?”
“也……没什么的。”
“不说也没关系。”
池念摇摇头,仙女棒快烧到尽头,他就拿一根新的点燃,两只手一起摇,在半空画了只简笔的小狗:“因为我和喜欢的人分手了。”
奚山若有所思,含混地说:“失恋?”
“我喜欢他五年。”池念没听见他的问句似的,“我从十七岁就喜欢他了,他说什么我都听,说我哪里不对……我就改。”
占有欲太强了,奚山隐约觉得这好像不是普通姑娘干得出来的事。
或者,原本就不是什么姑娘呢?
池念继续说:“朋友都很不看好,觉得他在绑架我,限制我的交际圈,还强行规定我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但我当时高中都没毕业,也没遇见过别人,只能他说的就是对的,没把朋友的话听进去。”
“后来呢?”奚山问着,心里却想:后悔了吗,为什么还会想不通?
池念拿仙女棒继续没有想法地乱画着,声音又轻又软:“后来他做了一件我非常非常无法忍受的事,招呼也不打地走了。
“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哦,我是被他抛弃了啊,不要我了,像扔一只小猫小狗……想不开,心里也很难受,想来这边散散心也做好了不回去的准备,现在出来了,发现原来这段感情从来没有平等过啊。”
奚山不说话,池念给自己下了结论:“我好傻。”
“任何感情都该是平等的吗?”
奚山话音落下,池念手里,仙女棒刚好也熄了一根,黑色的碳素在地面留下痕迹。
“不平等的时候……都是因为喜欢。”池念抿了抿唇,声音像低进了尘埃,又很快地轻松起来,“但没关系,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
开朗背后经历过什么痛苦,奚山不敢去细想。
他很愿意抱一抱池念,给他安慰,可现在的池念没事人一般剖开最痛苦的伤疤给他看,流完了血,很快就能痊愈,大约也不需要他再拥抱——同情有时会让人陷入沉痛,反复回忆直到溺亡在消极情绪里。
像他的妈妈,那些日子总是一个劲地在家里骂人。这几年好多了,她心平气和,甚至开始主动地和友人外出游玩,试图走出失败婚姻。
安慰往往只会有反效果。
所以奚山不会展露出自己的同情,只掐灭了烟,对池念说:“恭喜。”
“恭喜吗?”池念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握成拳,“那就从今天起吧,我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新的人生,这四个字说出来轻飘飘,背后又有什么挣扎呢?不过能说出来就是好的,年轻也很好,有犯错和醒悟的机会。
奚山撑着脸,意味不明地和池念碰了碰拳头。
夜风里,河堤上散步的行人开始变少。
奚山坐得腿有点麻,但仙女棒还剩下三四根。他和池念之间隔了一堵墙,透明的,但始终存在,避开两人都不肯提的一些话。
池念自揭伤疤,要好好地痊愈仿佛就此打开一个交流的缺口。他吐苦水一般地对奚山说了许多事,比如父母对他真的太严格了,小时候能一口气报八个兴趣班——其中甚至包括飞行棋——比如邻居有个16岁读北大电子系的玩伴,这件事至今都是挥之不去的青春期阴影,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法考上清北。
感情问题池念不提,奚山自不必去问。他的话不多,大部分顺着池念,说到兴起时也交换一点无足轻重的个人经历。
话题在池念快上大学时戛然而止,奚山算了算,想他可能回忆起了那段不算太快乐的感情,不愿分享过多。
奚山主动地沉默了,拿着烟再次点燃要凑到唇边时,池念说你别抽了。
“最后一根。”奚山抖了抖烟盒给他看。
池念笑了会儿,抬起头望向巴音河水:“说真的,以前老听说德令哈这个地名,但一直没什么印象,今天才知道为什么耳熟。”
“为什么?”
“下午去看纪念馆,看见了那首诗。”
说完,池念有点不好意思,夺过剩下的仙女棒让奚山交出打火机一口气全部点燃。绚烂的金色花朵簇拥中,他安静地补充:“原来这首诗我一直都记得,看过也背过,但不知道是海子写的,也没查过由来。”
奚山自然而然地接口:“今夜我在德令哈。”
“对啊……”池念着迷一般,将金色的花举高,“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奚山淡笑着,接了下去。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的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绽放到最后一秒,闪烁片刻后,烟花熄灭。
空气中残留淡淡的硫磺味。
奚山听见池念的声音,与风的吟唱、水的流逝契合在一起时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分明在他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拥抱。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池念最后轻声说。
诗歌接龙就此中断,奚山抽着烟,视野中红色微光也即将消失。那四个字像堵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心跳加快,腿脚发麻,耳鸣充斥着脑海,然后失语了——是某种心虚作祟,也像逃避着什么。
于是他们谁也没有说这首诗结尾的四个字。
可烟花消失了,灯火暗淡,在漫天星光下,池念的睫毛在眼睑透出一小片羽毛般的阴影,眼里漏出的色彩比湖面的粼粼波光还要动人。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想你……
思绪打了个结,奚山如梦初醒地站起身:“我们回去吗?”
“走吧。”池念拍掉裤子的灰尘,三两步跨过河堤台阶,站在高处。
他把烟蒂扔进垃圾桶,若无其事地跟上池念。
人生很漫长,也许他和池念到底只是相交于西北的苍穹之下,但这个夏夜,巴音河边的烟花奚山会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