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公里,放在池念熟悉的东部和华北已经足以穿越不同的气候带。所以在奚山把导航给他看时,池念第一反应不可思议。
“一天跑这么远吗?”他拿着奚山的手机,反复把地图放大又缩小,“怪不得走这么早啊,吃个早饭还在催。”
“你困得在数米粒,不催你,吃到一半睡着了怎么办?”
池念:“喂……”
奚山看着他笑,然后低头系安全带:“好啦,这时候出发,天黑前能到,晚上也可以安排休息,明早你不是赶飞机么?”
“那也……八点到就行了吧?”池念搜索着记忆里的曹家堡机场规模。
“七点半。”奚山警告他,“我怕你又买错。”
“我没有!”
奚山定定地凝视他,把池念看得开始心虚——会不会奚山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他强装镇定,迎上奚山的目光,粗声粗气地虚张声势:“怎么?”
奚山拍了下他的头:“看你黑眼圈好重,昨晚三四点还玩手机不好好睡觉。”
池念猝不及防:“你怎么知道?”
“昨晚有一点点失眠。”奚山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条细长缝隙,打了个哈欠,“所以你半夜在被窝里看小黄书被我发现了。”
池念翻白眼:“我!没!看!小黄书!……我也不看!你那什么眼神啊!”
奚山暧昧地“哟”了声,似乎不信。
池念气得揉太阳穴,慢半拍地回忆起他刚才说的话,挠挠头发,干咳两声提议:“要不,你失眠了,就我来开车?”
奚山反问:“认识路么?”见他不答后又弹了下池念的鼻尖,力度很轻,更像在他眼前虚晃一枪,“这么想替我分担就等上高速,叫你换我,这不就行了?”
池念定定地望向他,想从奚山表情中找出一点逞强来反驳对方。但他不得不承认奚山是对的,他确实不认路,没信号时导航也慢半拍,万一走错了方向又南辕北辙……还是等奚山叫他比较好。
“行吧。”池念妥协,倒回了副驾驶,“睡了。”
奚山:“要眼罩吗?借你。”
往东开,早晨迎着太阳会很难熬。
池念经过这几天,与他相处起来也不忸怩了,说了句“谢谢”就接过往脑袋上套。耳畔,车载音响开始工作。
他隐约发现了,奚山喜欢的歌大部分是低声吟唱的民谣。路上,就着越野车些微晃动与和白噪音安眠效果差不多的鼓点,池念不多时就找回了早晨刚起床的困顿,头歪在车窗和座椅的缝隙,好像睡熟了。
但池念并未真正沉入梦境。
前天夜里他和奚山从巴音河边走回酒店,少有对话。池念沉浸在一起放烟花的氛围中,话很多的奚山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不怎么挑起话题,就像各走各的,一前一后,显得像闹了别扭。
池念试探着抛出一点感情话题,但奚山也不接,仿佛这个人永远与爱情无关。
对,或者说爱情与他无关。
池念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找到了他一直觉得奚山矛盾又违和气质的原因——奚山热心,开朗,温柔而体贴,再加上一副好皮相,年纪也正当时,看起来不像会为了生活苦苦奔波、省吃俭用的样子,也许家境也不错。
这样的年轻人大都今朝有酒今朝醉,浪费时间,享受生活。
可奚山身边别说女友了,甚至不和朋友聊天,不发动态,接的几个电话要么是快递要么是关系挺一般的亲戚……
好像他随时都能从世界上消失,抓不住。
这念头一经浮现,池念立刻没瞌睡了。他被眼罩遮着,奚山看不见他的表情变化,但他内心警铃大作,居然开始替奚山担忧。
不是在对我说“存在是有意义的”吗?
为什么自己会像一叶孤独的浮萍,无依无靠地四处飘零呢?
就很自相矛盾啊……
池念想着,几乎按捺不住,立刻想找奚山要一个答案。他手指动了动,在轻快的音乐里最终选择放回原位,就装聋作哑,当鸵鸟。
他们都要分开了,或许分开前有机会约定下一次见面。
这时候问,“你自己什么都不留,有原因吗”,奚山如果对他有防备,肯定能编出一万个理由搪塞,而他肯定也会无条件地相信。
只有以后还认识还能见面,池念才敢继续靠近他。
继续去……
抓住奚山。
德令哈往西宁,一路向东。
高原风力发电的巨大风车伫立在人迹罕至的山下平地,朝阳东升,天空呈现出不一样的淡金色。离得远,风车转动的速度缓慢而平静,夜里厚重锋利的山脉轮廓被阳光装点,莫名柔和了许多。
途径乌兰茶卡,天空之境的广告牌遮蔽了三分之一的天空,远远能看见湛蓝水面,不时还有一两点红,是游客如织的缩影。
再往前,黄沙漫卷,戈壁的碎石子逐渐被密集草甸取代,但依然没有树。
午后,他们的车停在了一处高原营地,暂时休整。
这个地方像突然出现的村落,被荒芜沙漠包围,对面是山脉底下的露营地。营地大门口挂了牦牛头骨,各色棉布绑满柱子,显得神秘又多情。
隔一条马路,诸多小餐馆沿着铺开的平地一字排开。池念看见“川菜馆”的招牌时,条件反射咽了下口水。
奚山把车掉了个头停稳才走到他身边,随意勾了把池念的脖子:“中午想吃什么?”
“那个。”池念指川菜馆。
奚山没有立即表态,眉毛略微一挑,好像不太喜欢。
池念捕捉到他微妙的神态变化,不知怎么想到一种可能性,并且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他好像从来没见奚山吃过牛羊肉之外的东西,而且德令哈本身清真餐厅多——他内心“咯噔”一声,装作很轻松地撞了下奚山胳膊。
“不想吃吗,该不会你其实是回民,信教的吧?”池念说得放肆,很无所谓的样子,内心却高高地悬起一块石头。
奚山沉默不语,池念被他过分锐利的视线盯得后背发麻。
其实换作别人可能池念就不会问了,宗教问题本来就敏感,惹出误会反而节外生枝。他以为自己触碰到奚山的逆鳞,正想着说点什么把这个话题岔开,奚山伸手,在他眉心轻轻一蹭。
“我不是啊,身份证都看了还没记住?”奚山语气平静,甚至和他开了个小玩笑,“汉族。小时候的习惯而已,刚才走神了。”
池念迅速松了口气:“我以为……你不能吃猪肉,所以对川菜不感兴趣……”
奚山说没有的事,两个人就朝那边走了。
正当池念以为这件事不会再有后续,奚山在川菜馆门口略一停顿,突然很小声地给了他一个“习惯”的解释:“我妈是回民,她不吃。”
池念敏锐地觉得这是个不能深入的话题,只好呆呆地“嗯”了一声。
川菜馆是个绵阳老板开的,虽然位置偏得不能再偏,胜在味道正宗,在饭点挺受欢迎。两个人点三个菜,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奚山又比池念尤其吃得多些——整个上午都是他在开车,精力和体力消耗都多得很。
吃饱喝足,又将就餐桌休息了一会儿,两人这才准备继续上路。
抵达停车场,池念却愣住了。
他们的越野车停在一排旅游中巴之间本就很突兀,这会儿车头处无赖似的站了两个藏民,越发显得独特。
一男一女,女人右手打着石膏,面如菜色,低着头不敢多看。男人穿藏袍,还戴了顶标志性的毡帽,腰里斜插一把刀,浓眉大眼本该十分英俊,但脸部多处都被晒伤了,看上去很不好惹。他见到奚山,大约猜到对方是车主,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奚山下意识地挡在池念面前,沉声问:“什么事?”
那藏民普通话不太好,带着浓郁的口音。一张嘴,那股气势汹汹的感觉先减了几分,他局促地比划着,解释他们想搭车,问奚山是不是要去西宁。
奚山没回答,藏民又指向了身边同伴的石膏。
“他们是不是要去西宁看病?”池念小声地问奚山,心里却也犯嘀咕,掠过一串类似仙人跳自导自演的拦路抢劫社会新闻。
奚山大概想了类似的事,半晌不语。
对峙很久,藏民脸上逐渐浮现出十二万分的沮丧,他扭过头对女人说了几句话,藏语,他们完全听不懂,显然明白了他们的无声拒绝。
就在这时奚山突兀地按了下车锁。
“滴”。
奚山表情略微松动,朝那两个藏民比了个动作:“上车吧。”
藏民们连声说着谢谢,奚山没理,按住池念的肩膀把他往另一侧带,低头,嘴唇蹭过了池念的耳朵:“你来开。”
池念不解,他却没多说明了。
奚山安排左臂打了石膏的女人坐副驾驶,自己则把后座收拾一下,示意男人和他一起在后排。
这个座位安排池念一开始没回过神来,等平稳地顺着公路往前开了十分钟,他霎时明白了奚山的用意——如果两个藏民根本没报什么好心思,这么拆开了,既可以避免他们凑在一起,又让有力气、能打的男人离驾驶座最远,可以牵制一下。
而选择让池念开车,是奚山在保护他。
握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池念瞥见后视镜里,奚山半开车窗,头发被风吹得遮住眉眼,一条胳膊支在窗框,全然放松的姿态但身体是紧绷的。
突然就很……感动。
他怎么能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做到这地步呢?
身后,奚山仿佛会读心,凑近池念捏捏他的肩膀让他宽心,但语气偏吊儿郎当:“警告你啊小朋友,我要睡觉了,一会儿要颠来颠去的我就把你踢下车。”
“你好好休息吧。”池念不服气地说了一句,带着笑的。
离开德令哈200公里。
绿意逐渐浮现,而距离西宁,还有大半天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