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春天万物生长

还是那个露台,还是连诗语接了他的班。

曾经初秋的风变得凛冽,冬天到来,空气中不易察觉的寒意漫入袖口。香樟树的叶子蔫儿了,尽管依然绿着却不似其他三个季节的生机勃勃。

池念坐在藤椅上,搓了搓冰冷的手掌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你怎么来了?”他说,语气有点儿冲。

奚山一改昨天对池念的态度,安安静静地把打包盒放在小桌上。摸着还温热,他打开盖子时扑鼻的香气冒出来。

池念心里有事,中午大家一起叫的餐他只随便吃了几口就说饱了。现在见到让他胃口不佳的元凶,尽管对方还没有开始解释,池念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了,再闻到香味,登时饿了,很不争气地捂住肚子不让它叫唤。

“这什么?”池念说着,余光偷偷地瞟打包盒。

“烤鸡。”奚山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他。

很小的一个打包盒,烤鸡虽然是现做的,但从餐厅拿到画室的时间里也不复刚出炉的金黄色泽。看着依旧很有食欲,切成小块,表面没什么调味料,肉汁从缝隙里渗出,外层的酥皮微微发软,能想象一口下去外酥里嫩的口感。

还有一股烤鸡特有的神秘焦香。

池念不自觉地喉头动了动,让咽口水的动作不那么明显。他瞪了奚山一眼,对方举着筷子往前送,池念一把抓走。

“也不知道你中午吃了多少……”

话音未落池念已经低头夹起了一块鸡腿,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胃能装下。

烤鸡恰到好处,骨肉分离,轻轻一撕就脱落了,皮还有点儿脆,温热的,比预料中打包食物的味道更好。肉的滑嫩、皮的酥脆与轻微的盐味混合在一起,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池念差点就完全原谅了奚山。

“好吃吗?”奚山问,站在他面前的样子仿佛犯了错的小学生。

池念抬眼时故意装矜持:“还行,比较一般。”

奚山欲言又止,等他再吃了一块,才说:“本来昨天中午想带你去吃这家,凉拌豆腐也很有特色,但是……”

“怪谁啊?!”池念差点按捺不住自己了。

奚山捏了把鼻尖:“嗯……怪我。”

对方也许还不清楚池念是有点蹬鼻子上脸的性格,如果奚山对他不冷不热,他就自发性讨好行为。现在奚山好声好气有点歉意,池念当即不太忍得住,想把昨天独处的苦水全部倾倒出来,让奚山知道他有多难受。

结果奚山承认错误如此干脆。

池念直接熄火。

气撒不出去,池念只好埋头苦吃烤鸡,留给奚山一个郁闷的发旋儿。他吃两口肉喝一口水,自己解决了小半盒,才阶段性结束。

奚山坐到了他的旁边。

“下次……”他斟酌着词句,对池念发出邀约,“我们还是去店里吃吧。”

温柔的耐心的腔调,可池念嘴一瘪,委屈得差点哭了。

奚山有点不知该怎么办。

昨天在南山,他负气离开时的确被冲昏了头脑,等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在下山的路上了。他像回到了四年前春末,发现了那个秘密后夺门而出,坐在出租车后座,满脑子都是“老师和学生”的纠结。

南山道路急转弯多,出租车司机开得野,奚山抓着门把手好似随时想逃走。

冷静下来后,他第一个念头是:还好今天不是自己开车。否则这种状态,难保他又会撞了哪根电线杆。

没地方去,火锅店有祝以明,阑珊他现在腿不好帮不上忙。奚山骤然发现,太习惯两点一线地等池念,现在居然失去了最初的自在,而他乐在其中。

那个几年前说“我不需要谁陪着”的奚山,恐怕很唾弃这时的自己吧?

最终还是找了祝以明,和池念分别时还没吃午餐,接下来一天他试图用忙碌遗忘自己的失言。

无数次想过要不要给池念发个信息道歉,但对方与那个学生说话时的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让奚山始终如鲠在喉。

祝以明不知道他和池念闹了矛盾,晚上吃饭时还开玩笑地问:“我打电话给小池让他一起来?”

“他有事。”奚山怕祝以明真的打电话,补充说,“你别打扰他。”

“哦——原来你被抛弃了啊。”祝以明很懂地点点头,大咧咧地拍他的肩膀,“没事,哥们儿收留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奚山哪有心情喝酒:“你自己去吧。”

祝以明在该敏感的地方格外神经大条,根本没看出好友心情郁闷,晚上自顾自地去快乐了。奚山没人陪,又去阑珊转了一圈,最后别扭一通,没收到池念的信息,干脆选择回到狮子坪的老妈家住。

他自己住的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白小宛是知道的,但他们母子都不是善于表达关心的人,见奚山突然造访,失魂落魄,白小宛最终什么也没问。

大学毕业后,奚山就不怎么和白小宛一起住了。

现在回来,才发现他的房间一直保持着读书时的样子。因为当时搬家扔了很多东西,不算大的房间无比空旷,一张床摆在正中,别说桌面,连衣柜都是空的。

他那时走得太决绝了,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过夜。

别人见他现在,总下意识认为他自始至终都温柔阳光,说他好,说他值得很多善意,把他夸上了天。奚山听得再多,也知道实则不然。

他和祝以明、齐星高中才遇见,在那之前,他一个留到现在的“老同学”“老朋友”也没有。不是因为同学之间处得差,是他对“爱”的理解太肤浅,无法倾力付出——他被父母的感情宠坏了。

奚山偏激,孤僻,爱钻牛角尖,眼里揉不得沙子。

所以才在撞见那件事后心态全盘崩塌。

奚山在以前的床上做了一夜的噩梦。

早晨五点就醒来,没等老妈起床奚山就离开了。没开车,早晨也不好打车,奚山走向公交站,预备一路从江北晃回渝中……避开池念上班的时间。

他有点儿怕在这时见到池念,两手空空,突兀的“对不起”也说不出口。

公交站牌的绿光荧荧的,雾气正浓。奚山第一次发现清早的重庆已经有很多人了,他被拥挤着上车,随意在车厢中部找了个位置,一路颠簸,换乘,不慌不忙地浪费时间。

到站下车,阳光从雾的深处倾泻而出。

池念上班的时间奚山了如指掌,打开门时却还是忐忑了一下。

看清家里没人,他轻手轻脚地换鞋。沙发上,雪碧站着,冲他叫得很大声,奚山要摸它,被雪碧躲开,才发现食盆里狗粮空了。

池念难道也没回家?不然怎么会忘记喂狗?

那他还能去哪儿?

“连夜搬走”四个字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奚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顾不上先照顾雪碧,也懒得管自己的左脚趾会不会重新受伤,大步流星地冲进池念住的次卧——

床很乱,昨天穿过的卫衣扔在凳子上,仿佛能看见池念早晨起晚了风风火火冲出门的模样。

奚山松了口气。

没搬走就好。

他给雪碧添了狗粮,心情如过山车地走了一遭,拿出手机,点开池念的聊天框时奚山很想问一句“你今天还好吗”,又感觉挺火上浇油。他感觉得出池念不开心,言语讨好用处不大。

池念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到现在都没消息,应该是真生气。

想着下午给他买东西吃,奚山进厨房,打开冰箱要吃两片维生素B——有点苦涩的含片能帮助他尽快地镇定,这倒是没料到的效果。

从前空荡的冰箱不知何时被各种蔬菜填满了,分门别类,用保鲜袋装好,最上层是饮料和没吃完的甜品,他的维生素被挤在了角落里。暖黄的灯光衬托,顿时,连扑面的冷气都不那么冰凉。

奚山抬起手,摸了一下放在最外层的一包青菜,软绵湿润。

是真的。

冰箱里的蔬菜与食物,次卧凌乱的床铺和衣服,雪碧狗窝里越来越多的玩具,电视柜边各色小零食和糖果……

阳台上,他的衣服和池念的挂在一起。

有人陪着他,渗入他孤僻又荒凉的世界,留下一串可爱的脚印。

奚山把维生素瓶放了回去。

回忆告一段落,眼前的人像只流浪小猫,从曾经赖以生存的壳里向他伸出了手。因为他昨天那通没头没尾的无名火,池念受了不小的委屈,满脸都写着失落。

如果不是还在矛盾中,奚山很想摸摸他的头。

“怎么,好吃得都要哭啦?”奚山说,扭着身体托腮看向池念。

眼角红红的,鼻尖也有点红,池念听完他的话,不服气似的吸了下鼻子,剩下的一半烤鸡不吃了,把筷子放下:“……吃不完。”

“分给你同事吃?”奚山建议,“反正也是切好的。”

“那不要。”

占有欲还挺强,奚山失笑,感觉池念好像对他没那么敌意了。

他思忖片刻,决定先不去提那件事,正要说点什么时,望向池念,发现微红的鼻尖上有一点深色,芝麻粒大小。

以为是调味品沾在那儿,奚山伸出手,没有多想地在咫尺之间拂了一下池念鼻尖。但深色的“芝麻粒”还在,他皱了皱眉,心道还挺顽固,看不见池念越来越烫的脸,又加大力度在对方鼻尖擦过。

“喂!”池念低声叫停,“差不多得了!”

“哦……”奚山终于反应过来,“你这里长了颗痣啊,我还以为是什么。”

池念羞得快冒烟,按着那里,沮丧地说:“我想点掉的。”

“哎?”

“长在这里像个脏东西,不好看。”

从前不觉得,这时才发现池念还是个在意外表的小朋友,言语透出一股稚气,大学毕业了也还在象牙塔中被保护着最纯粹的天真。

奚山目光从那颗痣掠过,飘忽不定:“还……还可以吧,很有特点的。”

他没说很喜欢池念的鼻尖痣,尽管心里是这么想的。这句话仿佛重新按下了他们之间的开关,空气中,南方湿润的冬天与植物清香、画室里略显沉闷的氛围结合,搅拌出浓稠的暧昧,散不去。

池念红着脸,“哦”了一声,后来再没提点痣的事。

“昨天……”奚山见现在好些,小心地道歉,“在南山上,是我说错话了,也不该那么迁怒你,对不起。”

“什么叫‘迁怒’?”

奚山很清楚池念的疑惑应该得到怎样的答案,他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口。他的伤疤藏在最深处,埋着他荒诞又糟糕的人生,要解释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地血肉模糊,奚山想它还没有完全愈合。

他全盘托出后,池念还会对他好吗?

还会喜欢他吗。

“我以后会告诉你。”奚山说完,保证似的加上期限,“很快,最晚明年春天。”

池念没好气地小声抱怨:“为什么非要是春天啊?”

“春天万物生长。”

看着池念,奚山悄悄地在心里补上后半句:适合往爱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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