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为了防止杨彩再次围追堵截,周末,奚山没有出门。
生物钟作祟,池念也醒得很早。
他裹在被子里滚了一会儿,听见外间轻轻的脚步声。睡眼朦胧,池念拿过手机,显示早晨六点半钟。
他不喜欢全部封闭的黑暗,遮光窗帘总留着一点缝隙好让太阳照进来。尽管南方的河谷城市没有那么多日照丰沛的时候,池念仍然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天亮。
迷糊地抬头看那条缝隙,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是一个灰色黎明。
这个点,奚山已经起床了?
池念揉着眼睛,百般不愿意地在“起床和他打个招呼”与“当做无事发生继续睡”中纠结了一会儿,不想错过和奚山一起吃早餐的机会。
进入十二月后,重庆的雾越来越浓了。
清晨、深夜是最容易陷进大雾的时刻,池念起床,拉开窗,先闻到了属于山谷风的湿润。他深深吸一口气,拿过椅子上搭着的羽绒服裹紧自己走出门——地暖太费钱了,何况气温还没到零下,池念就没有开。
往年这个点,他也没受过这种委屈,早起后全副武装地走出卧室门。
雪碧的声音迎接他,池念蹲下身和它玩了一会儿,听见厨房里锅灶碰撞的声音。他正要打招呼,奚山探出一个头:
“早上煮水饺,快去刷牙。”
“好!”池念兴奋地应。
餐桌靠着厨房一侧,池念刷完牙,清醒地走出卫生间时却看到奚山把一张折叠桌拿到自己房间的宽敞阳台,正摆开了。
他跑过去:“要在这儿吃吗?”
“嗯,这儿能看见索道。”奚山说着,把两碗水饺端在桌面,稍加对比,没加辣椒的那碗推到池念面前,“你昨天吵着要买的,蟹粉虾仁馅儿。”
“谢谢奚哥!”池念坐下,又拢了拢衣领,遮住颈间漏出的皮肤。
折叠桌,两把火锅店里常见的木头椅,他和奚山坐在卧室阳台一起吃早餐。
难得的宁静清晨。
前方被高楼遮挡了直接的视线,越过一道围墙,千厮门大桥在天际线上露出隐约的轮廓,长江水中,很安静的时候会有一声遥远的货轮汽笛长鸣。
池念待了小半年,第一次感觉到重庆的沉默。
大城市都是喧闹的,有了火锅、江湖菜与辣椒似的暴脾气加持,重庆在别人眼中很容易以市井烟火气十足的形象出现。但傍水依山的地方,河谷狭长,山路崎岖,还没有成为魔幻都市之前,步道边的老房子才是最早的川江映照。
朝天门外,码头还维持着运作但很难听见号子响起,高楼林立间,江风穿过玻璃窗与柏油马路,一路将雾气送入还未睡醒的大街小巷。
两岸青山对立,一水东流,早晨的第一班长江索道从南岸缓缓地穿过低矮云层,从他们窗前不远处经过。
这是一座温柔的城市。
“吃不下了吗?”
池念点头,奚山就端过了池念的碗,把剩下的两三个水饺几口吃光了。
“奚哥,你真是渝中节约粮食标兵。”池念开玩笑。
奚山瞪了他一眼:“怪谁?”
“哎呀——”
时间流逝,但曾经出现的杨彩却像蒙在冬日晴天的一道阴影。那个女人尖叫着说“他是你亲爹”的时候,池念会回忆奚山让他不要问关于“父母”。
也许奚山的伤疤就在这儿?
他缺失的安全感,他的失魂落魄,都来源于那两个人?
过了几天,奚山和祝以明去考察烤肉店的新地址——美食广场的火锅店生意越来越红火,他们打算趁过年的时候把烤肉店迁到三楼,两边店面扩充到一起。他发了消息说晚上会很迟回,让池念不用等。
池念下班后决定自己去吃个小牛排。
他账户里重新富裕,虽然表面还是基础款的T恤,也没有像读美院时那么有闲情逸致收拾自己,池念心态比以前好了很多。
坐在西餐厅的卡座里,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还是有钱好,有钱的时候可以点菜单上最贵的东西都不心疼。
“要不什么时候我请他出去玩,怎么样?”池念吃着,发消息给卓霈安。
那女人最近去了欧洲游学,时差缩小,两个人聊的机会也变得多了。卓霈安远程密切关注池念的恋爱动态,打字噼里啪啦的:
“出去玩儿个屁!赶紧告白吧你!”
“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池念发了个委屈的小黄脸。
卓霈安:“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不然吃饱了撑的和你玩暧昧,还让你一起住,有完没完了!急死我了你快点告白。”
池念回她一串省略号:“……为什么要我告白?”
卓霈安理直气壮:“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你不告白谁告白?”
“伙食费是我掏的好吧!”
“?”
“我还给他买了不少小家电,他家要啥啥没有,跟个清水房似的……”
“那不管,”卓霈安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到人家里之后省了多少房租啊,炖点儿汤、关怀着请人看两场电影就能抵消了?必须以身相许才可以。”
池念无语:“我不急。”
卓霈安:“这年头找个1不容易,宝贝儿,要不你还是急一点儿吧?”
池念:“……”
感觉被戳中了要害。
“说真的,我觉得你俩有戏,你抓紧点儿别让人跑了。”卓霈安发完这句后话锋一转,提起了最近得到的消息,“啊还有,大虎说丁阿姨最近开始找他们问你现在在哪,估摸着想让你回北京去。”
池念:“大虎没说吧?”
“他又不知道,他记忆还停留在你被渣男骗钱蹲小旅馆里痛哭流涕呢。”卓霈安适时地自夸,“放心,我给你保守秘密,妥妥儿的!”
“我现在还不想回家。”
卓霈安不劝他,只摆事实讲道理:“随便。但有个事儿我得告诉你,丁阿姨上个月动了个小手术。我想啊,她问起你也是因为手术完回过神来,希望孩子在身边。他们要是态度软化了,你还真狠得下心?”
“……再说吧。”池念有点难过,“她手术也没告诉我。”
卓霈安发了个叹气的表情:“我也管不着你,自己多想想。”
“知道啦。”
“反正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站在你这一边哦。”卓霈安最后说。
结束对谈后,池念回家路上一直想卓霈安的话。
他妈妈做手术了,而他不知道。
比起色厉内荏、刀子嘴豆腐心的封建家长老池,池念从小更亲丁俪,母子感情也好得不得了,高中了还会被妈妈挽着逛街。
因为忙事业,丁俪亏欠他,所以池念只要不是冲破原则的无理取闹,丁俪就完全支持,对他堪称溺爱。出柜之后过去半年,气消了,委屈够了,再提起老妈,他也有点想。
冲动过后愧疚如影随形,平时刻意躲避着,卓霈安一提,池念意识到他好像真的不能在重庆躲一辈子。
就算奚山无条件地接纳了他,以后,他迟早要再面对丁俪和老池。
总不可能让奚山到时候还无名无分的。
如果奚山的父母不能接受,池念暗自对自己说,“未来过了这一关,我一定要想办法说服爸妈,让他们把奚山当成亲儿子。”
卓霈安有一句说得在理,老池和丁俪要真的态度软化了,他可能完全与家里断了吗?
一波刚平又波又起,池念开始头疼。
晚间,直到十点半,池念洗漱完毕,听见雪碧在客厅狂吼。
它长了几个月,声音也变得颇有震慑力,可惜依然一听就知道是小狗,没什么实质上的威胁。电梯公寓,同一层的另外两套只住了一套,脚步是听惯了的,除此之外门口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雪碧就开始了。
池念好奇地放下手机,刚站起身出卧室,就听见了门铃响。
“谁啊?”池念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酒气。
他不喜欢喝酒,更讨厌醉鬼,直接皱起眉,然后才看见了祝以明。对方搀着快软成一滩泥的奚山,充满愧疚地对他道歉。
“小池,不好意思啊。”
池念的注意力全在奚山身上了,顾不得追究前因后果,先去扶住奚山的胳膊。碰到的一瞬间,奚山好像有点反应,放开祝以明,径直扑在了池念身上——一米八几的男人,山一样地压过来,池念被撞得往后一步,腰抵上鞋柜。
阵痛,池念想去揉一揉,可奚山把他抱得很紧。
祝以明站在门口,没进来,窘迫地说:“真对不住,小池,我们晚上朋友喝酒,奚哥不小心就喝多了……”
池念太阳穴突突地跳:“他酒量不是很一般吗?”
“对啊,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心情郁闷,自己坐在那喝醉的。”祝以明挠了挠头,“他遇到什么事也不肯说的性格,问就是‘要回家’,我只知道他不和白阿姨住……就把他送过来了。”
怀里的人沉甸甸地、没力气地往下滑,池念不得不托住他,边把人往沙发的位置抱边抽空对祝以明说:“辛苦你了……”
“那我回去了啊。”祝以明挥了挥手,“奚哥不喜欢我们随便进他家,还得麻烦你。”
池念:“……”
祝以明说完,跑得比兔子还快。池念对着紧闭的门和奚山脚边不停嗅来嗅去的雪碧,感觉自己突然就被赋予了什么神圣的任务。
照顾一个醉鬼。
池念没独自面对过喝醉了的人,以前朋友遇上类似事,也轮不到他去出力,这时才觉得太艰难了。
耳畔,奚山呼吸粗重暖热,隔着睡衣,池念感觉得到湿润。他一步一步地把人往沙发拖,好在奚山没醉得神志不清,潜意识里配合着他,但抱住他的手一直没松过力气,几乎箍痛了池念的肋骨。
沙发近在咫尺,雪碧不懂为什么主人不来和自己玩,捣乱般跳着。池念放不出精力再看它,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就这么倒下去——
后脑勺摔进沙发垫里,池念一口气闷在胸腔,奚山朝他压下来。
微凉的,带着酒味的嘴唇擦过池念的脸颊。
池念原地僵硬成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