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小熊走在三叶草长坡

如果说美满和睦的家庭崩溃、正当盛年的朋友去世是他的疤。

“死”,这个字是压在奚山心里的一块石头。

历经风霜雨雪,石头周围长满青苔,和连接土地的其他位置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从外表看十分普通。只有奚山知道,他烂了又烂的那块疤就藏在石头底下。

不见天日的地方,那块疤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反复撕扯着。没人能看见石头压着它,不停地溃烂,痊愈,再溃烂。

他想过无数次走出来,就是做不到。

池念犹豫了一阵,被迫环抱住奚山的两条手臂从他的外套口袋挣脱,主动地重新揽住奚山的后背。

冬天,再帅的人穿得都臃肿,他们的影子像两朵云被照在石板路的缝隙里。

长江水静静流淌,不为任何的悲欢离合改变。

池念抱着他一直不放,虽然很多东西池念还不明白,但他选择了拥抱奚山的难过。手被风吹得冰凉,池念轻拍他的后背,过了很久才放下。

奚山从没在人前提过一堆烂账,随着宁谧的夜晚也能暂时挣脱唇舌。他对池念说话的语气可能很镇定,像其他什么人的故事,但隐瞒的远不止这些。

直起身,奚山长出一口气。

池念却没立刻松手,仍然保持拥抱的姿势。他靠在奚山肩上,声音也像闷进了胸腔:“不要死啊。”

挺好笑的一句话,奚山听了,却没来由地有点眼热。

自我封闭太久,没谁对他这么说过。

“‘任何人、任何事存在过都会留下痕迹,都有意义’,这是你说的。”池念仰起头,眼睛里映出黎明的一丝月光。

“嗯,是我说过。”

“那就要好好生活,行不行?”

奚山怀里被池念填得很满,他的声音,他的体温,包括他有点冷的两只手捂着自己的后背,凉风掠过他们,一点头发被吹到了嘴里被捋开。

池念戴着帽子抱他,像一只小熊。

关于小熊,村上春树有过一个著名的比喻,“春天的原野里,迎面走来一只小熊,毛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你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整天……”

“我就是这么喜欢你”。

他能拥有那只小熊和春天的草坡吗?

对“爱”的概念崩塌后,奚山从来没在别人眼里看见过真切纯粹的喜欢了——别人要么有利可图,要么都是快餐欲望。

他知道自己外表不错,也有过几段好聚好散的感情经历,但对方的评价无一例外都是“不如当朋友”。

到后来,他也和对自己感兴趣的人约过会。可惜他不当真,对方也逢场作戏,互相解决需求又从不交付真心。日子久了,奚山想他们说“喜欢”不过是和“早上好”一样的调侃,没谁肯主动地了解他的伤,反而被他暴露出的性格阴影劝退。

当代社会节奏太快,奚山看着好相处,真正投入到一段感情非常缓慢,更没心思去许诺将来。

到了最后干脆放弃喜欢了。

因为“爱”太奢侈,拥有它的人建造一个完美的幻梦,最后常亲手打碎。

江风,江水,冬天黎明的白霜与雾中,奚山难得开始思考“喜欢”对自己而言是否为一种必须的情感寄托。

他想被爱,但他能付出相等的感情给对方吗?

而池念还在着急地劝:“你现在才27岁,大好的年纪有车有房还有自己的店,虽然成不了什么大富豪,每年赚得也不少了。爸妈分开了算什么啊,天还是那个天,塌不了……但是你要是没了,那……”

边说,池念边把他抱得很紧,好像怕他下一秒就冲动地翻过护栏冲进长江。池念的手在抖,唯恐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独处的机会。

他半晌没找到合适的话,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被池念这么安慰在意料之外,奚山任由池念抓得很用力,反问:“那什么?”

“那,那我可能会、会哭死吧。”池念想也不想地说。

一条枯枝不知从哪里滑进了江水,涟漪阵阵,惹得奚山古井无波的内心也鲜活地冒了个泡泡。他忍不住问池念:

“你会为我难过吗?”

“……你觉得呢,”池念避开奚山的目光,“你都为那个思、思贤难过好多年。”

“不一样,是为自己难过。”奚山说,拢着池念,是两个人的窃窃私语,“思贤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他很小声地:“我也差点死过。”

池念还没经历过同龄好友与近亲属的生离死别,这时不知怎么想到丁俪的手术,差点又哭出来,只好埋进奚山颈窝。

“爸妈分开对我而言,就像从小到大看的东西其实是假的……信仰崩塌,可能也差不多。本来就容易焦虑,那两年更是一直浑浑噩噩不在状态。”奚山重新握着池念的手让他揣进自己的口袋,“后来有次,下雨天,开车撞到了电线杆,气囊故障没弹得出来,在医院住了好久。”

池念听得直冒冷汗:“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思贤出事前一个月。”

“……”

“他一直觉得那次不是意外,所以后来联系不上我,就以为我要……”奚山顿了顿,才说,“他出事我的确有责任,应该接电话的。”

“不是你的错。”池念说。

“嗯。”奚山摸摸他的头发。

半晌,奚山倏忽听见他比往常低了一个八度的声音:“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能遇见你,真的很不容易。不是我……是你,明白么?”

他倔强地看向奚山:“你比我更勇敢。”

这句话像个开关,池念的言语又流利起来:“我很久很久没遇到过你这么好的人了,好人都要长命百岁。所以奚哥……喝了酒是容易想起遗憾的事,但你是个特别好的人。”

“我不是。”

“可你愿意拉我回来。”

奚山凝视池念很久,他一直想要的是这样的眼神吗?

真诚,纯粹又执着。

池念看他时总是很专注,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不管他退得多远池念都会追上来,然后带上他,说我们去逛超市吧我们明天吃蓝莓酸奶松饼。

池念想过他们有“以后”,不只明年一个春天。

脸上对奚山那一大通死不死的言论惊惧未退,但池念想了想,突然说:“你放心,以后我也会拉住你的,不让你再有机会去撞电线杆,或者大雨天在外面不回来。”

奚山失笑:“怎么拉?”

“很简单啊。”池念挣脱他的怀抱,挽起奚山一只袖子露出张开的五指,然后牵住他。

“就这样。”

天蒙蒙地亮起来,差不多也往回走到半途了,池念突然问:“所以柴达木真的有狼群吗?”

“有。”

“不是又在骗我吧……”

“我遇到过。跟在车后面跑,就是无人区里,我把车窗全锁上往前开,好不容易开上国道才摆脱了。”奚山说完,毫不在意地笑笑。

“什么啊!”池念完全分辨不出真假。

“有空带你去看,行不行?”

池念干脆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可握在一起的手没放。

奚山捏了捏池念的手背,感受到一点回握的力度——真好,他想着,他跨出一步,池念就也向他走一步,他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因为不期而遇的某个黄昏就开始相对而行,直到距离减小到无。

低氧,高原,无人的戈壁。

池念也许很长时间内都不知道奚山在那里待过很长的时间,一个人孤立无援。一辆车的油即将耗尽,到了国道又躲在里面过夜,冷得眉毛几乎结霜。

不过天很快就亮了,一辆货车经过,司机把他载到了服务区。

人历经过险境能对事物有更透彻的认识,奚山那次从青海回来,找了个认识的纹身师在后颈纹上那只蜻蜓与泰戈尔的诗。

“我存在,乃是所谓生命的一个永久奇迹。”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但他可以自己过一辈子。

已经打定主意就这么到不想活了为止的时候,偶然安排的青海之旅,他遇见了池念——日落里,从颓丧到生动的神情变化,能够对陌生人敞开伤口。

巴音河边,池念的坦诚与真挚,让他重新有了喜欢一个人的冲动与接受一个人的勇敢。

池念也是他的力量与奇迹。

奚山想到这儿,反手摸了摸纹身。头发挡着,凹凸不怎么摸得出来,他顺手搂住池念的肩膀,把身体重量分了大半过去。

“很重,哥!”池念耳朵都红了。

“我今天好脆弱啊,头痛。”奚山难得开始耍赖,借着还未退干净的一点儿酒劲不讲道理,“回去的时候你开车。”

池念无可奈何:“我开我开……”

过后几天,池念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还有点不知所措。

南滨路上的夜风,长江水,与他们一直牵着的手,池念差点当场借着他不清醒的时刻说,“我来爱你”。奚山那些能吓死人的话,大约憋在心里太久,所以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池念追究不到话语内的细节了,唯一能给奚山的就是爱他的一颗心。

这天下班回家,池念换了家居服,立刻循着一股麻辣的香气跑到厨房:“好香啊奚哥!你做什么好吃的?”

“孜然牛肉,麻辣香锅,紫菜蛋花汤和土豆丝饼。”奚山用筷子分了块金黄的土豆丝饼喂到池念嘴边,“尝尝。”

“好吃,好脆啊!”池念囫囵地吞了一半,张着嘴不停呼气,太烫了,但也没堵得住他说话,“早知道你这么会做吃的,我以前就不该和你抢……以后能点菜不?”

“可以啊,明天就能点。”

说完奚山又喂了一块给他,客厅里,雪碧叫起来,他一侧头:“麻烦池少爷去开个门。”

“今天有客人吗?”

“我妈昨天说给我拿两条新定的羽绒被过来,顺便吃顿饭。别担心,我妈话特别少,照常吃饭就行。”

池念:“……”

池念:“阿姨来了?”

“对啊,快去吧,我这儿忙着呢。”奚山推他。

池念机械地往外走,嘴里土豆饼才刚咽下去,突然就要面对人生新的挑战——

怎么,怎么见家长也不提前说一声!

也不算见家长。

但就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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