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是从西宁直接转机到德令哈的,到站后给池念发了张照片,当天就销声匿迹了。
池念猜测奚山在连轴转,医院的事又复杂,他一定很忙。过后几天,他们仿佛隔着时差,很少有直接对上照面能说几句话的机会。
早晨池念问候他,闲下来发一两句日常,或者拍几张雪碧的照片发给奚山,收到回复必定在深夜。
回复倒是五花八门,可惜那时候池念多半睡了,不然就困得小鸡啄米即将睡着,没兴致拖着沉重的眼皮和他促膝长谈。
两三天的时差交流后,池念差不多也了解奚山舅舅的情况:高血压引起的心脏病,确诊后却始终无法对症下药,因为心脏肥大,还有医疗条件稍微不那么高的缘故,医院不敢直接进行手术。奚山舅舅几度熬不过去,又被救了回来。
奚山一颗心揪着,始终半点都无法放松。
两天后,德令哈医院传来好消息,奚山的舅舅情况稍好了。于是他与表哥连忙商量着趁现在的状况及时办理转院,到西宁接受更好的治疗。
健康稳定下来,奚山也终于有空,在晚些时候和池念视频。
打开摄像头,他看见那边的背景后诧异地问:“你这几天都睡在我床了吗?”
被发现,池念并不窘迫,他把奚山的枕头抱进怀里,瞪着眼睛对摄像头:“干吗!你这边暖和一点也大一点啊。”
“行。”奚山笑了笑,满脸疲惫也因此消退一些,“别让可乐上床,它掉毛。”
池念:“我给它穿了衣服,还买了粘毛刷和新的沙发套……”
似乎奚山心情不错,他抓紧时间,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汇报这些日子没在对话框里告诉奚山的鸡毛蒜皮:
卓霈安得知他们在一起后很是欣慰,回美国都回得爽快;一月份有场联考,画室的小崽子们哭爹喊娘,有几个压力大的,深更半夜打电话要陪聊,把脾气最好的连诗语都搞得快神经衰弱了;祝以明在头两天还会关照他,后来也忙不过来了;还有因为天气冷,每天需要从阑珊回家住的吉祥物可乐……
“它和雪碧不打架啊,住在一起,我白天看宠物监控,挺和谐的。”池念说着,摸了把正在床上伸懒腰的玳瑁色大猫。
“可能因为是大猫和小狗能相处和谐,如果小狗先来的就不行了。”奚山说。
池念回答也许吧。
话题戛然而止,手掌底下,可乐重新蜷缩成一团,不满身上这件写着“快乐肥宅”的新衣服一般,又娇又软地喵了一声。
床边,池念把雪碧的狗窝迁移到自己一探头就能看见的地方,视线摇摆,雪碧早就缩着四只小爪子打起了呼噜。
冬日艰难且漫长,猫咪和小狗都只想埋头苦睡,只有他每天是冷被窝。
摄像头里,奚山应该在医院走廊里找了条长椅和自己视频。青海有供暖,但他仍披了一件外套,仅仅几天,脸又瘦了一圈,本来就锐利的下颌骨轮廓更是像能刺伤人,看着凶,池念却心疼不已。
“是不是很累啊?”池念再开口,眉心不自禁地皱起一条褶。
奚山揉揉头发,他本就扎得太匆忙,这时散得也差不多了,索性把橡皮筋一把扯下。微卷的发丝遮住大半眉眼,奚山捋开,什么也没说。
池念自问自答:“算了,你肯定很累,每次回我消息都是大半夜。”
奚山解释道:“不可能让老人守夜,我妈和舅妈……白天又要做饭、照顾擦身什么的,我做不来那些,只好跟表哥一起轮流通宵陪床。”
“照顾病人最难受了。”池念感慨,“不过等转院应该就好了吧?”
奚山点头:“嗯,总之现在没有前几天那么凶险。昨天在商量,外公希望我和妈妈留下来过年,我没肯,她自己留就行。”
池念“啊”了一声:“可你们很久没见了吧?”
“所以见了也没话说。”
他直言不提自己,奚山听了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说破。半晌,他伸出手,像隔着屏幕替池念整理刘海似的点了点边框。
“我更想回来陪你。”
夜深人静时,平时不那么容易一字一句讲得明晰的肉麻话很容易脱口而出。
青海和重庆一个是高原,一个是河谷,从渝中到德令哈,整两千公里,能跨越半个中国。池念睡了冷床褥,差点因为奚山这句话当场哭鼻子。
他低头,手指在眼角蹭了几下,憋回去酸涩眼泪,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免得一开口又带哭腔:“哎呀你怎么……突然……”
“小哭包。”奚山笑了,“水做的啊?这么容易流眼泪。”
“你明明就知道是泪腺发达啊!我又控制不住。”池念被他调侃得也开始笑,捏一把微红鼻尖,朝奚山做鬼脸。
两个人终于有空亲亲密密地聊一会儿,却因为奚山那边算公共场合,池念攒了一肚子的情话,反而不好意思说。他生怕讲到一半奚山有事,又担心耳机漏音,再者万一奚山的表哥临时走过来害奚山被迫出柜……都不好。
他抱着奚山的枕头,最后成了大眼瞪小眼,口是心非地承认:他也想奚山了。
“那你还是快点回来陪我吧。”池念说,把下半张脸埋进偏硬的记忆棉枕头中,瓮声瓮气地撒娇,“我昨晚梦见你了。”
奚山问:“梦见我什么?”
池念难得地被噎住,瞳孔地震,左右闪躲了许久,蚊子哼哼似的:“问那么明确做什么……你现在又回不来……”
屏幕对面,戴着耳机的奚山全无防备接收这句话。向天发誓,他问那句真的只因为顺口和好奇,过了会儿,似乎明白池念做的到底是什么梦,又顺着思维发散后,竟然也难得地脸红了。
“好了我不和你说了!”池念要挂视频,“睡觉睡觉,晚安!”
“嗯。”奚山顺从他,见某人嘴上急着不理人,动作却迟缓,索性凑近耳麦,小声地、又让池念完全听得见。
“等回家慢慢告诉我。”
池念正往下躺到一半,猝不及防听见这句撩拨,手机砸脸,“嗷”地一声结束通话。
奚山那把嗓音的确特别,因为抽烟后遗症有点过分的低沉,沙沙的,但并不呕哑嘲哳。他少言寡语,讲方言又凶,普通话时乍一两句并不惊艳,再多几个字,池念就总是联想到“巴山夜雨涨秋池”。
池念以为自己早听习惯了,不会再有任何波动。可那几个字折成声波传入大脑,信息还来不及处理,他先半边身体都一麻,接着心脏狂跳不止。
翻过身,鼻子还有点痛。池念感觉可乐在自己脚边缩成猫球,隔着被褥温暖他,雪碧的呼噜也渐渐地消停。
寂静得剩下风声,而猫咪和小狗都开始做梦了。
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愈演愈烈。
“好烦……”池念低声抱怨,他闭上眼试图立刻入睡。
可那句话,与奚山的笑意,看他时微微弯成新月的眼,乃至于短暂拂过画面边缘的手指,都让池念浮想联翩,满脑子都是不对劲的画面了。
他安静忍耐了五分钟,实在不行,爬起来,裹上外套去了厕所。
喘息逐渐平复,池念一边洗手,一边愤愤地又在小本子上给奚山记了一笔:就因为奚山不在,他又寂寞又冷,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抱着猫狗一起睡觉,连解决自我需求都只能偷跑浴室!
不过,成年人的欲望都很诚实,奚山刚才那句话……
池念琢磨一会儿,确定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他梦里可是很复杂的。
当天晚上,池念没睡好。好在翌日学生期末考,他不用去画室上班,醒了就睡不着,溜溜达达去解放碑附近吃了碗小面,干脆坐轻轨前往阑珊。
“阑珊”像一场遗世独立的梦,是奚山的心血,也是池念的避风港。
关上门,时代天街的吵闹就被隔在外间。
青金石色走廊,池念绕过去,找陈绵绵要了杯拿铁咖啡,端着杯子在书架边霸占了整个阑珊唯一的单人座位。
这地方是一块装修时凸出的水泥基,原本不设桌椅,后来客人来得多,有些找不到地方坐干脆在上面休息。情况频繁后,奚山买了个编织草垫扔在上头,又加了个钉在墙上的支架充当桌面,配墙面摆件,成了个十分文艺的小角落。
池念来得早,这地方就归他所有。
悠闲地喝了小半杯咖啡,池念抬起头,打量奚山挂上去的那几张照片。
这感觉十分奇妙:分明照片的美景他都已经真实地见过,可浓墨重彩地挂在蓝色墙面,冲击视网膜时,池念又会凝视许久,直到快被那灿烂的落日完全淹没。
云是水一样的质地,仿佛随着流动,不时有一两点光在摇晃;而水又如同寂静天空,将一捧夕阳泼出千万里的壮丽。
别人只见风景,池念却能看到镜头外,奚山拍照的样子。
“孟青!”池念突然站起身,小跑到吧台,“你们这儿有油性笔吗,铅笔也行,墨水笔也行,只要能写字的都可以。”
孟青递给他一支黑色水笔:“就这个了,现在谁没事还写字啊,念念你写啥去?”
“不告诉你。”池念说完,朝他笑笑又跑走。
阑珊现在人少,池念借了工作间的梯子,踩上去取下夕阳的照片。期间孟青担心他和奚山摔倒在同样的地方,一直紧张地在远处暗中观察。
照片是相框装裱过,但没有钉死。
从梯子站到地面,池念很轻易地取下隔板,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抒胸臆,弓着腰,就将就那张小桌子,写下一行字。
他要给奚山留一份礼物。
等奚山回来,让对方自己来看,这是别人不会知道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后,池念心满意足地把工具和照片都归位,重新坐到垫子上,一条腿盘在身前,低头专注地继续翻那本《在切瑟尔海滩上》。
又翻了页,打一个哈欠,池念端起杯子正要喝拿铁,手机突兀振动。
他心不在焉,含着咖啡去看屏幕,微信提示的备注差点没让池念一口喷在书页上——
池骁:好哥哥,你过年回家吗?
把这条消息看了三遍,又看他和池骁上一次聊天时间:去年6月初,池骁找他借了2000块去买耳钉,此后他们再无瓜葛。
他和池骁的关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但绝没有到对方会突然改口叫他“好哥哥”的程度……
行为之迷惑,让池念忍不住想:“这是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