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骁是池念的堂妹。
虽然名字颇有硬汉风格,她本人却是个实打实的姑娘。作为池念为数不多的同龄近亲属,池骁今年19岁,正在北京念大学。
和池念学生时代偏科严重、唯爱艺术相比,池骁可以说是个比较标准的“别人家孩子”,多点开花,文理均衡,从重点中学一路念到重点大学,从没有让大人们操过心。可也正是这些原因,池骁性格腼腆,和家里的关系不算太亲密。
但她惟独与池念关系良好,不时还能蹦几句俏皮玩笑出来,展示不为人知的一面。
对池骁而言,池念随和、大方,不会像七大姑八大姨似的多嘴,每次给她赞助生活费特别爽快,是个感动北京好堂哥。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有很久一段时间不联系了。
池念离家出走后,在池骁的朋友圈看见过两家人一道去避暑山庄玩的照片,他当时只是难受,这会儿却没来由地觉得……池骁怕不是故意给他看。
从那时,就在有意无意地暗示,让他联系自己。
可惜池骁太内向,池念那时心情一团糟,以至于最好说开的时机谁也没直接点破,阴差阳错地熬到了现在。
手机上,“好哥哥”的称呼把池念雷得外焦里嫩,没了纠结池骁为什么这时联系自己的心情,佯装先前的时间鸿沟不存在,谨慎地回了个问号。
池骁一直守着手机,闻言发了一连串长语音给他。
“救命,你活了,哥,不管你现在跑去了哪儿捡破烂或者吃香喝辣,今年过年是爷爷他老人家八十大寿,求你赶紧回来。”
“大伯说他不计较你和臭男人私奔的事儿了,只求你全须全尾的,别被卖到什么传销组织里头去。他不想改天接到警察电话去哪个大山里的派出所领人,更不想再和你纠结喜欢男的是错是对。”
“卓姐姐是不是见过你?你爸说,就你那点把戏,飞不出他的五指山,等着他没多久就能查清楚你住哪个小区几号楼家里有没有人。”
“而且你再不回家,他就要被爷爷拿起拐杖打断腿啦!爷爷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寿,你掂量一下吧!”
池骁大约这辈子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字,到后来都有点气力不济。池念面无表情地听完,直觉这是个巨大的阴谋。
老池,封建家长,会不跟他计较,“喜欢男人是对是错”?
他才不信。
半年前,老池中气十足地站在家门口扬言“有种走了就别回来”“让你再进老池家的门给你当孙子”,堪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模板,现在怎么突然扮起了开明家长?
怕不是骗回去再杀,池念“啧”了一声。
但就当时而言,他的确把老池气得够呛——且不说“同性恋”在老池看来,就是池念年幼无知赶时髦闹出来的,属于某种反社会反科学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而池念居然因为这事公然和他大小声,闹得他当场尴尬。
全家人虽不算整整齐齐,关系近的,基本都目睹了这次争吵。也正因如此,老池作为霸道总裁,断不可能放下脸面和池念好生商量。
丁俪呢?估计猜到她说软话会暴露底线,效果虽好,丢人。
老池绝不会承认自己关心池念。
本以为池念那点零花钱,玩够了也就知道回家了,老池根本不慌,继续生气。等了半年也没等到小兔崽子低头,反而见小兔崽子消息越来越少,几乎失联,老池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开始着急。
他拿出调查公司总战略的架势,把池念那被周恒文破坏得七零八落的关系网翻了一遍,逐步筛查,最后联系上了卓霈安的哥哥,偶然间听说卓霈安往重庆来了一趟,眉头一皱,有了线索。
至于谁来联系池念、怎么让池念乖乖回北京,这就是门大学问了。
最终老池选了这个堂妹。
他俩翻脸现场那会儿,池骁刚好人在夏令营,不是尴尬的见证者。她和池念本来就要好,现在来联系,总算得以保全父子之间最后一点聊胜于无的面子。
知父莫若子,电光石火间池念已经嫌弃地把老池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又好气又好笑——
好气的是,出于信息严重不对等,他们这半年的僵持成了一场闹剧,老池对他被骗、蒙难一无所知,自始至终只以为他是闹别扭,任由他气成一只河豚;而好笑,则在池骁说的那句不知真假的话,“不计较你和臭男人私奔的事儿”。
池念放下手机,灌了自己一口咖啡,并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雄心壮志要给奚山一个温馨而和睦的家,目标尚未实现,机会送上门来。老池这一让步,话既然出了口,就别怪池念算计亲爹。
“我谈新男朋友了。”池念打字,在池骁面前他也的确不必隐瞒。
池骁:“……”
池骁:“你居然还换了一个?”
这语气,不像池骁,反而像他那个成天操心又成天嘴硬的老爸。
池念装作毫不知情继续打字:“相信你哥的眼光。”
手机那边良久没回复,不知是不是老池正和号主本人争夺上号权,池念好整以暇地等了会儿,果然等来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怎么还、还换了一个?之前那个呢?你不是为了他和家里都要决裂了吗?”
接连几个问号,绝不是池骁的作风,池念想象了下中年男人强行伪装八卦的花季少女,有点儿鄙夷,继续隔着网线逗人。
“哦,我遇到更帅的了。”
“八卦的花季少女”差点当场掀桌:“你这个人怎么没责任心?你爸这么教你吗?”
池念眼皮一垂,凑近手机,按下语音键:“爸,你别装了。我们正正经经谈条件,你让我带男朋友回家过年,我就回。”
他开诚布公,老池差点血压飙升到极限,半晌没放出一个屁来。五分钟后,老池终于不想再继续跟他废话,一个视频拨了过来。
半年能有多长?
对于池念,他从失魂落魄、绝望崩溃,到回归正轨、谈上恋爱,现在心态稳定得不能再稳定,着实天翻地覆。
可对于他的父母——尤其推崇狼性企业文化的老池——儿子离家出走,账户里钱还够他挥霍个一年半载,愤怒没有发泄对象,反而该开的会、该看的文件一样不少。
被忙碌包裹,渐渐地,本就已经半脱离家庭生活的“儿子”也就成了个“差点把我气死”的符号。闲暇时,看池念那死寂的朋友圈,偶尔一换的微信头像,知道他还活蹦乱跳的就行了。
除此之外,做父母的哪有跟子女认错的道理呢?
夫妻没有隔夜仇,一家人生活在屋檐下,再大的矛盾又不是杀人放火。老池忙完了年终,回家被亲爹一训斥,火速开始趁年节让离家出走、不知在哪儿潇洒的池念赶紧回来,预备等池念再象征性闹一闹,从长计议。
只是,叛逆的儿子和愤怒的父母再次连通视频,谁也没想到,那些吵过的架仿佛被淹没在了时间长河中,再也想不起来了。
池念平时觉得手机屏幕够用,现在挤满了老池、丁俪,远处还依稀有池骁一家人朝他挥手,顿时不知所措,忍不住一偏头,强行止住鼻腔酸楚。
“别败下阵”的念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维系血缘纽带的那句“我好想你”。
他不情不愿地承认:家人,看见了就烦,看不见又念。
薄情如奚山,尚且因为一场大病连夜赶回德令哈,为曾经关系平淡的亲戚忙得不分昼夜,他和父母没有太大冲突,各退一步,和好简直近在眼前。
“哎呀……瘦了。”
丁俪这句话打破了长时间沉默,她匆忙一揩自己眼角,好像找到了个和池念说话的突破口,情绪霎时倾泻而出:“宝宝,你是在重庆吗?”
熟悉的小名叫得他眼睛发热,池念吸了吸鼻子:“嗯。”
“那边吃得惯不呀?冬天没暖气,你过得下去吗?快过年了,爸爸妈妈真的很想你回来,我们……你说的,我们可以商量。”
她一边说着,老池一边在旁边冷冷地哼了声,表示赞同。
池念吃软不吃硬,支吾着,刚才要夺取精神胜利高地的雄心壮志也在老妈几句问候中彻底被打倒。他吐出一口积压的怨气,一抹右眼,嘴角还绷着,语气却先行一步软绵下来,暴露了温柔内心。
“我……我不想和你们说话。”池念的狠话也说得黏糊,目光飘忽不定,“你们当时根本不听我讲。”
丁俪:“那你回来,我们面对面聊,好不好?爸爸妈妈这次听你先说完。”
“老池在我这儿没信誉。”
猝不及防被点名,老池眉毛差点飞上了天:“你个小兔崽子,我他妈……”
丁俪用力一拧他的大腿,老池疼得五官全体乾坤大挪移,完全丧失话语权。丁俪瞪他一眼,转向池念,又继续打感情牌:“哎,他没有信誉,妈妈总有吧?当时没拦住你出门,妈妈做得不对,我们是互相理解的,宝宝,你懂事。”
你懂事,这三个字仿佛是池念头上的紧箍咒,经久不去,让他条件反射,要说“好”。
但池念清醒片刻,他看向手机屏幕里半年不见的父母。
陌生感倒是没多少,这也不算太长久的分离,只是,老池和丁俪到底还算爱他,没有不分青红皂白把他绑回北京去。
就冲这一点,他想再和父母谈一次。
“我可以回去给爷爷过寿,但年前你们得同意我走。”池念坚定地说,“我答应了他,今年要一起过年的。”
“这些都可以商量,只要你回来。”丁俪十分通情达理。
池念执着地说:“不要‘商量’,我要你同意。妈妈,我也很想你,想爸爸,想爷爷奶奶,但我从六月——甚至更久——到现在,都不认为喜欢男人是可以‘商量’的事。你选择理解万岁,那我会很开心;你们不接受不同意,我难过完了,还是会过自己的生活……这不影响我爱你们,但是,我没法当做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存在。”
“宝宝……”
“你们可以装聋作哑,可我总要谈恋爱啊,妈妈,我不会和女孩子结婚的。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池念你听我说,你还小……”
“妈,我22岁,马上就23,现在找到一份工作。虽然赚得不多,可能你们也看不上,的确,我已经能养活自己了。”
“……”
“我养自己,也是为了可以不和你‘商量’。”
池念看着丁俪,阑珊温和的灯光包裹着他,仿佛奚山也在身边,给予他一个如冬日暖阳的拥抱,让他什么也不用怕。
“我很爱我的男朋友,他叫奚山。”
“他很好,我想让你们也认识他,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