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重庆。
倒春寒来得突兀又猛烈,瞬间将拿出衣柜的春装冻了回去,连带着被窝也一并和人难舍难分。
一日之计在于晨,然而起床总是那么的烦——
闹钟响过第二次,卧室外,雪碧应声而动,小爪子拍在实木门上啪啪作响。
里应外合的声音交错,成功地逼迫拱得高高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艰难四处摸了一圈,从枕头底下拎出一只手机后想也不想地按了“稍后再响”。
然而这次总算成功吵醒了一点理智,被窝里的人翻了个身,似梦非梦地发出一声呓语:“嗯……”
晨起时沙哑的嗓音残留了昨夜没散去的旖旎,池念睁开眼,五感逐渐找回,立刻被冻得一下子把手缩进被子深处。
他迷茫地耷拉眼皮,凭本能往身侧的热源靠近。而那人却并不配合地给他抱,捏了一把池念的耳朵,从蓬松的温暖中撑起上半身。
窗外,一丝阳光从厚重窗帘之间长达十几厘米的空隙钻进卧室。
耳畔细碎声响不断,反而有催眠的效果。池念又困了,他懒洋洋地,眼看要睡过去,突然被拍了下,却依然不肯睁眼:“……烦。”
“六点五十,你该起了啊。”奚山捏住他的鼻子。
池念被阻挠着没法入睡,快委屈哭了,挣扎着不肯:“再睡五分钟……”
奚山不管他,自己掀开被子,拿过被扔在床脚的T恤套好,然后下床。
这动作涌入了四面八方的风,池念觉得冷,立时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蛋卷。奚山穿好裤子,腰带扣到一半,一条腿踢两下“蛋卷”,力道轻柔,主要为了昭示存在感:“醒了就起,一会儿小心迟到。”
蛋卷里发出微弱的抗议:“嘿烦……”
奚山眉梢一挑:“哟,最近重庆话水平突飞猛进。”
说完这话,奚山站在门边,卸了锁。门一开,外面已经等待良久的一猫一狗伺机而动,猛地先后蹿上床,争宠似的在“蛋卷”两侧来回地踩。
这下池念真的没法再继续睡了,他顶着一脑门的怨气,把被子踢到床脚。
“啊——!我不想上班!”
哀嚎尾音绕梁三日,奚山从门框外探出头,补上最后一刀:“早安,打工人。”
池念把枕头给他砸了过去。
“讨厌!”
刷牙的时候还有点不太清醒,奚山见池念那副下一秒就要摔的样子,顺手从身后搂住他。目光一瞥,被他锁骨的吻痕吸引,克制一会儿宣告失败。
他低头,吻落在红痕上,那处颜色又加深了。奚山轻柔地啃咬一阵,依稀还留了个不太清晰的犬齿印记。
没空阻止他,池念满嘴都是泡泡:“夏天就……咕噜……不能这样了,昂?”
“嗯。”奚山留恋地抱住池念腰身,低头贴着对方后颈吸了一口气,又亲他的头发,一路吻到额角才算完,喟叹似的说,“夏天换个地方咬。”
池念:“……为什么非要咬啊。”
奚山不回答,掐着他的腰,舌尖又把那块深红色濡湿。
“差不多得了。”池念笑起来。
奚山埋在他肩膀上,很无赖地摇头。
也是真正在一起之后,池念才知道奚山做爱过程中喜欢咬人,但当时感觉不到痛,只有完事了才会觉得哪里隐约有点说不出的撕扯感——地方就看他的心情和体位,从后背来,那最上方的脊骨是躲不过一口,如果是正面,多半就在锁骨和胸膛上。此外还有再隐秘一点的位置,大腿根、膝盖、脚踝……
就像在给他盖章,位置除了他俩无人知晓。
同样,只有他们在一起,池念发现奚山根本不是那么酷:床上黏人,深夜黏人,雨天最黏人——如果他们某个下雨的黄昏在沙发上并排坐着,五分钟后,奚山的手脚必定要缠上他,自发地当大型挂件。
偶尔甚至还要跟雪碧争宠,实在很不像样子。
池念跟卓霈安聊过这事,对方分析了一大通不靠谱的言论,池念觉得只有一句大约沾点边:奚山是个独来独往太久的人,内心或许渴望安全感,而他表达这种“渴望”的方式与成熟外表完全相反,就变作了幼稚的肌肤相亲。
不过正好池念也喜欢肢体接触,两个人私下里简直不分彼此,一开始担心过某方面会不会不和谐的问题也从没出现。
……反而有点过于和谐,时常后遗症影响到第二天。
“我走了!”池念半弓着身体穿鞋。
话音刚落屁股就被拍了一下,牵动某个地方,让他没忍得住闷哼一声。池念直起身,瞪向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人。
奚山装得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事不关己地问:“今天接你吗?”
“接!”
“车限号,只能一起坐轻轨啊。”
池念说“好”,关掉了防盗门。
一月到现在他都没离开过重庆,而这大概是池念过得最不热闹、却又最温馨的一个年。
除夕夜时,电视开得很大,春晚的掌声、笑声填充空间。一只烤鸡,几道菜,两杯酒,一把烟花棒点在阳台上放完。
说过“新年快乐”,就算决定来年一起度过了。
假期除了腻歪就是腻歪,池念和奚山看过不少老电影和最近两年的爆米花大片,把错过的都补回来。至于出游,池念怕冷又怕累,恨不能每天裹着他那件网购的皮卡丘家居服,把地暖开得如沐春日。
但没能乐几天,池念就得继续去上班了。
而奚山,也必须为了生活劳碌奔波,努力让那几家店维持越来越红火的生意——所以丁俪提的,让池念带奚山回北京一直找不出时间。
冬天漫长,黑夜逐渐变短,杨柳风吹面不寒时,春天才姗姗来迟。
长江边的树从浓重的深绿缓慢褪色,嫩黄的叶芽才刚在暖热阳光的照耀中抽出,就被一阵料峭春寒冻得瑟瑟发抖。江水泛绿,该是一年中最清澈的时候,只是还未完全升温,南北两条滨江步道人烟稀少。
城市高楼深处,大部分人深刻践行着“春捂秋冻”的原则,没舍得脱下厚重的棉衣和羽绒服。只有极个别不怕冷的,已经开始敞着薄外套秀风度了。
黄昏将至,奚山下了公交,从站台慢吞吞地走向陶意画室。
他和画室其他人也很熟悉了,夏雅宁见他来,嘻嘻哈哈了好几句才说正事:“今天最后一堂课,明天学生们就去考试,所以还得多叮嘱几句,奚哥,你坐几分钟哈。”
奚山说没关系,却不坐,趴在阳台上等。
附近就是涂鸦街,游客、学生、市民,裹着深色调的厚重外套,偶尔有一两点明亮,乍一看去不分彼此,走过时都忍不住驻足或放慢脚步。
冬末时梧桐树被修剪过枝桠,没那么茂密,新叶从树干的切面边缘向上生长。
春天了啊。
太阳并不很快地变暖,夜里下雨,白天多云,风是湿润的,云是流淌的,长江水日复一日向东流去永无停歇……
奚山想,这就是他曾经很向往的“明年春天”。
可哪怕每个春天都有相同的气候、节日、晓看红湿处的第一场雨,总会因为人的期望和希冀变化而成为崭新的春天,否则“等待”就毫无意义。
所以他的期待成真后,生活即便无趣,也再没那些压抑过度的心思了。
他想池念也一样。
身后风铃一响,奚山转过头去,白色的门打开后先走出来的是几个学生。
学生们对他在这里已经见惯不惊了,知道他来找池念。个别女生会多看他几眼,然后带着诡异的笑容窃窃私语。奚山和他们说不上话,他若无其事地靠着阳台,装作自己很忙地刷手机,却一直听着入口处的动静。
“……没关系,你现在已经有学上了,明天放轻松。”池念的声音伴随脚步声落进耳畔,“实在考砸了就读隔壁嘛,都是八大,也挺好的。”
然后是个不悦的声音:“池老师你应该鼓励我啊,怎么还盼着考砸似的?”
池念笑道:“考砸了继续报班啊。”
“跟你说话真费劲。”林蝉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一眼看见站在阳台入口的奚山。林蝉不知想了什么,意味深长地朝池念一挤眼睛:“我说怎么急着要下班,池老师,有人接你——”
“羡慕吗?”池念早过了会害羞的时候,面对林蝉的调侃,他好整以暇地露出个暧昧不清的表情,“昨天连诗语不也看见有人来接你?还是个明星吧,叫景……对了林蝉,他叫景什么啊?”
“对不起打扰了!”林蝉双手合十,大有“求你别提这事”的意图,打断池念后,转身一溜烟地朝楼梯口跑去。
等林蝉消失了,奚山转过头,露出一点八卦神色:“景什么?”
“就上次我们在超市看见的那个……真的是本人,那个演员。”池念换下画室统一的外套,压低声音,“但也没记住名字,夏雅宁问过,林蝉坚决声明和自己没关系……这话你信吗?”
奚山表情一言难尽:“你们连学生的瓜都吃?”
“闲着无聊嘛。”池念做了个鬼脸,把外套挂好后去推他,“下班——!”
从黄桷坪正街到公交站,眼看天色渐暗,阳光却从云层深处照亮一方天空。
旧式楼房并列两边,下坡的道路很长,池念牵奚山的手倒退着走,不怕摔似的,去踩奚山的影子,眯起眼,望远处的夕阳。
树叶摇晃着,柏油路仿佛发光一般,黄色标示线看不真切。
金乌西沉在多云天气转瞬即逝,还没走到下个路口,短暂的阳光消失了,云层依然厚重地压在天空,雾似的一片白。
影子也没有了,池念突然问:“四月份有时间吗?”
“嗯?”
“我们回北京一趟,那个时候天气可能不太好。所以你不愿意玩什么景点的话……”期待地看向他,池念眼睛很亮,脸颊一点浅红色。
“我想带你去海边。”
“春天的日出也很漂亮。”
池念生怕奚山拒绝这个提议,强调道:“是全世界最美的日出。”
奚山什么也没说,在池念的额角吻了一下。
——南山有片云 · 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