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仰头看着隔着画架的夏清泽,垂在腿上的手紧紧握着笔。
他不敢挪开视线,也克制着不大口呼吸。他不记得上次洗这件羽绒服是什么时候了,就很想提起自己的衣领闻一闻,生怕有味道。他现在比高中时候都来得瘦,又裹着老土的羽绒服,哪怕曾经同班过,他不认为西装笔挺的夏清泽会认出他。
但夏清泽甚至都没用问句,伸出手,很缓地说:“好久不见,江浔。”
江浔没拿笔的手抬起,碰了一下夏清泽的掌心正欲收回,就被对方很自然地握住。江浔的手很冷,夏清泽的则很温暖,舒服得像冬日暖阳。
“好久不见……”江浔实在是忐忑,心跳太快,堵住喉咙口的那个名字。他只能笑,他一笑起来,夏清泽的眉眼不知为何便柔和开来,好像也藏了笑意。这让江浔的神经没那么紧绷了,喉结动了好几下,终于完整地说出:“好久不见,夏清泽。”
夏清泽嘴角微微一抬:“我还以为你忘了我的名字。”
“怎么可能,忘了哪个老同学都不可能忘夏清泽啊。”江浔接得很快,说得也是真心话。哪怕夏清泽高三没在山海中学念,大家提起曾经的校草,夏清泽永远当仁不让。这样的人正在和自己握手,江浔受宠若惊,想把手抽回来,又不舍得抽回来。
但这个场景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已经坐在椅子上的姑娘从夏清泽身后歪出脑袋,略俏皮地问江浔:“你们认识?”
江浔慌忙收回手,夏清泽侧身介绍道:“嗯,我们是高中同学。”
他一顿,才说:“他是江浔。”
“原来你就是……”那姑娘抬眉。似乎是一下子想到了太多往事,不知从何开始说起,便不讲了,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牧云依,是夏清泽的朋友。”
江浔点头,拘束地说了声“你好”。牧云依很安静,并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是不想打扰他和夏清泽叙旧。
但七年前的江浔比现在内敛多了,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都会脸红。他跟夏清泽的正面交集少得可怜,除了那几道物理题,其他时间里,坐在前排的江浔只敢在大家都午睡的时候回头,瞅到夏清泽还在低头看着什么课外书后立马扭过头趴下。
每偷看一次,他的脸就热一次,他在篮球场外也会这样,夏清泽是后卫,每次投篮,江浔听着旁边的人讨论他精准的三分球,他心中的小人也欢喜跳跃得仿佛他也在跟夏清泽并肩作战。
他永远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喜欢夏清泽的人太多,夏清泽一回头,肯定找不到叫江浔是哪一个。
他们连友情都没有,谈何叙旧,这一点江浔颇有自知之明。他绕过夏清泽,问牧云依:“你刚刚说想找人画画?”
“啊……嗯。”牧云依看了看夏清泽,又看向江浔,“不过我想要卡通一点可以做头像的那种,不知道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的。”江浔点头,从工具箱里拿出彩铅。比起素描,江浔当然更擅长人物形象卡通化。他很快就捕捉到牧云依的外貌特点,长头发,微垂的眼尾,宽眼皮,鼻尖微翘嘴角总是带笑,漂亮的一尘不染。她高中时候就是这么大家闺秀的气质,江浔记得的,在高二暑假补课期间的某个中午,那个从后门悄悄溜进,在夏清泽肩上拍了一下的的外校女孩,就是如今眼前的牧云依。当时牧云依脸上挂着笑,夏清泽也只是猝不及防了一秒,然后也报以微笑。
那个中午,夏清泽带着牧云依逛山海中学的校园。学校里有人造湖,湖上有一块很大的石制的世界地图,他们在亚欧大陆那块坐了很久,来往也有老师看到他们,但因为牧云依不是山海中学的学生,夏清泽又是尖子,也就没管。这一幕也在学生里传开了,有人说难怪夏清泽一直没女朋友,原来在校外有这么个天仙。八卦如杨骋赵阳,更是打听到了牧云依来自杭市,且刚拿了什么瑞士洛桑芭蕾舞比赛第一名。他们七年前就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羡煞无数思慕人,七年后,江浔稀里糊涂夹在他们中间给其中一个作画,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
“画好了。”江浔添完最后一笔,示意牧云依过来看看是否满意。既然是卡通头像,他就把身体画小,头大大的。为了使人物更灵动,他画得所有线条都很圆润,也借此放大牧云依五官的优点。
“这也太可爱了吧,”牧云依爱不释手,拍了张照,立马就换成微信头像。她很会夸人,说江浔画得又好又快,江浔赧然,右手无措地挠挠头发,夏清泽目色一垂,看到了他微微肿起的食指。
“既然是老同学,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吧。”牧云依邀请道,“我知道附近有家很正宗的日料店,不知道江浔有没有时间。”
被夏清泽看着给牧云依画画已经够让江浔不是滋味了,怎么还能一起吃饭呢,他就是有时间也得装成没时间,指了指自己的画架,谢过她的好意。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夏清泽居然也坚持,还说自己的车就停在旁边,他可以帮忙把画架搬上车,吃完饭后再送他回住的地方。也不知怎么的,面对夏清泽,江浔就没了说谎这项技能,他压着夏清泽的手让他不要搬,说他今天只是帮忙看这个摊位,画架的主人并不是他。
没过多久,那个临时有个约会的同学也回来了,江浔再找不到别的借口,只能跟着去旁边的停车场。
夏清泽开了一辆奔驰中型越野,他一用钥匙解锁,牧云依就欢快地跑了三两步,拉开后车车门坐了进去。这让江浔一阵茫然,总觉得牧云依坐了他应该坐的地方,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夏清泽替他拉开副驾驶的门。
江浔顺从地坐了上去,手隔着裤子紧握膝盖,以此来缓解心绪的芜杂。夏清泽还是和以前一样,话少,不爱主动挑话题,牧云依则活跃多了,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接连地抛出来,问江浔上什么大学,找了什么工作,现在又住在哪儿。
“现在是无业游民。”江浔已经坐在日料店的雅静包厢了,讪笑道,“大半年前就辞职了,现在就窝在家里头做一个动画。”
“好棒哦。”牧云依并没有像江浔的一些亲戚朋友一样对他的决定叹息嘲讽。显然,她所受的教育是无关物质温饱的,所以她会由衷地对江浔说:“你肯定很喜欢动画。”
“是啊。”抛开别的,江浔和牧云依确实挺聊得来,“我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
这时候,服务生开始上刺身拼盘。江浔在路上没感觉,这时候一看到生的食物,肠胃就隐隐翻滚。他怕失态,便忍着,又喝了一杯大麦茶暖暖身子,这让牧云依以为江浔还是拘束着难为情,正要招呼他多吃,夏清泽就夹了片三文鱼放到了江浔盘里。
牧云依转而一笑:“诶,你们都还没说说呢,有没有觉得对方现在和高中那会儿不一样?”
江浔听她这么一问,拿筷子的手都是一抖,没能将生鱼片成功夹起,随后他又听到夏清泽说觉得他话比以前多了,他干脆把筷子放下,跟牧云依说:“都是生活所迫。”
“我们大学那会儿正值学校周年庆,学校领导知道我们动漫社的几个死……几位同志会做动画,就给我们社团拨了款,让我们做个小短片。他们要求不高,内容积极向上就成,但那个伟光正的剧本我们分镜头都没画完就都不想干了,太无聊了。我们社长那会儿又刚吃了东魁杨梅,比较理想主义,说要不拨款也不要了,我们自己捣鼓一个短片。社里大多数人喜欢三维,我们就决定做三维,就需要人物建模的,但我们没钱请专业演员来做模版,人物需要表情,我们就只能对着镜子一起琢磨他嘴角要翘到哪儿,生气的时候眉头要皱成什么样。声优我们也没钱请,里面的人物也是我们自己配的,我答辩前一天都还对着录音设备,一句台词读了百八十遍,这么折腾下来,话自然多了。”
“我说呢,清泽以前提到你,说来说去都是你太沉默了,跟小鹿似得,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吓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夏清泽,“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年在阿姆斯特丹,我们去动物园看的麋鹿宝宝像不像江浔?”
夏清泽“嗯”了一声,很短很轻,让人听不出是是同意,还是单纯地发出声音。江浔也开始吃东西了,都没蘸酱油,他就把生鱼片塞到嘴里,没嚼几口马上咽下去,然后再去夹别的。
他吃得囫囵吞枣,满脑子都是牧云依提到的那个时间点。夏清泽家境优渥,他出国并不稀奇,但他的出国非常仓促,昨天刚参加完开学前的第一次统考,第二天什么都没收拾,就再没了人影。他依稀记得杨骋他们推测过,牧云依是跳芭蕾的,肯定要去国外进修和发展,夏清泽这么突然地离开,说不定是为了追爱。江浔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他当然祝福,也怅然若失,乘体育课所有人都不在,他偷偷拿走了夏清泽桌子底下的水瓶。
他真的只是想留个念想,他没想到自己高三的噩梦由此开始。若真的追根溯源,一切都因夏清泽而起,但当时隔七年再次相见,江浔没有一丝怨恨委屈,一想到夏清泽这些年过得肯定比自己好,他就高兴。
他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生鱼片,只觉得胃里的翻滚越来越明显,热茶下肚没能好转,反而让呕吐欲越来越明显。
他说了句抱歉,扶着墙走到洗手间,没能撑到进隔间,弯腰吐在了洗手槽。吐了一阵后他打开水龙头抹嘴吸收。关掉后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他真的很瘦,脸上很难掐出肉,眼眶凹陷得比以前明显,黑眼圈彰显疲惫。他终于明白徐则进为什么这么担心了,他确实太久没见光,虽没到人模鬼样的程度,但面色确实病态。他自己都差点没认出镜子里的那张脸,也不知道夏清泽是怎么认出他的。
他洗了把脸,一弯腰,呕吐欲再次袭来。这次,他呕到差点站不稳,视野也慢慢被黑色席卷。他恐慌到后背和额头直冒冷汗,就怕自己真的用眼过度突然瞎了。他想求救,但他虚弱地发不出声音,好在黑暗彻底吞没他之前,他感受到了一个怀抱,当他散乱的思绪重新聚集成一滴水,他睁开眼,看到的只有夏清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