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樱

江浔看着他,良久才眨了一下眼。

他猛地抬手,想看看花上的颜色是不是暗了一片,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手背就因为这个动作而如针扎般刺痛。夏清泽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控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乱动,那朵花型的吊坠垂下来,晃了晃,朝着江浔静止后,那上面五个颜色都在。

他不是在梦里,他眼前有真实存在的夏清泽。

“出血了。”夏清泽把他的手放到床侧,没按床头的铃,而是亲自出护士台。江浔也看清自己是在病房里,他昏迷的时间不长,杆子上的那瓶药水还有小一半。夏清泽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护士。

“哟,醒啦。”那护士的眉眼弯起,口罩下的嘴显然在笑,她的手法娴熟,没让江浔感受到多少疼痛就重新插了进去。

“好好休息,”护士离开前对江浔说,“别让你朋友再担心了。”

江浔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侧过脸,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那位朋友:“我……”

“你在洗手间晕倒了,我怕出什么事,就把你送到了医院。”

“牧……牧小姐呢?”

“她刚才还在,但我让她先回去,”夏清泽一顿,“有我就够了。”

“哦……”江浔低了低头,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的外衣呢?”

“你昏迷的时候有吐我身上,我换了。”

江浔如临大敌,寻思着这件衣服大概可能也许要多少钱,“对不起”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夏清泽说:“手给我。”

江浔插着针的左手动了动,没抬起来,但夏清泽说得不是这只,他把江浔放在被窝里的右手拿出来,拧开一只红霉素软膏,挤出膏体在他食指微肿的地方细细涂抹。江浔哪敢劳驾他,可没等他用力一抽,夏清泽就像能预先察觉到似地捏住他的虎口:“别动。”

江浔放弃了挣扎,任由夏清泽借着药膏给他的手指按摩,夏清泽松手后他果然觉得好多了,食指动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僵硬。

“你现在只是肿,但也要预防,药膏每天都要涂。”夏清泽说着,将药膏放进江浔羽绒服的口袋。

“嗯,谢谢你,实在是太感谢了。”江浔抿了抿嘴,继而问,“我现在挂的是什么啊,我……我得了什么病吗?”

“你也知道关心自己身体?”

江浔眼巴巴地看着他,跟等审判似的,好在夏清泽没卖关子,指着药瓶,说:“葡萄糖,你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低血糖。”

“没什么大病,只是……”夏清泽也觉得不可思议,“都二十一世纪了,你居然会营养不良。”

江浔沉默,他当然是知道原因的,他连吃了几个月方便面,要是被他饱览微信公众号的妈知道了,肯定会说他的胃里都镀上了一层方便面桶内侧的膜。

“真的很谢谢你,也太麻烦你了。”江浔把羽绒服放到被子上,从口袋里掏钱包,弱弱地问,“你一共花了……”

夏清泽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江浔,看得江浔声音越来越小,钱包也塞了回去。他知道夏清泽是不缺这点钱的,他之所以还陪在这儿不是为了要他还医药费,只能是因为他想陪在这儿。

夏清泽也没有把羽绒服拿开,而是帮着摊开盖在被子上,让江浔能更暖和。

“那个镯子你还戴着啊。”夏清泽说的是他左手上的,山海人喜欢戴银,几乎每个女孩子手上都会有银镯,但男生很少,这么多年,夏清泽见过的也只有江浔一个。

“嗯,我奶奶给我的。”

夏清泽点了点头。说来也巧,高二那年的暑假他去山海市的普济寺祈福,江浔的奶奶就在那里做烧饭打扫的工作。后来农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将至,江浔也来了,但那几天他都住在奶奶的房间,两人只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打了声招呼,之后再没说过话。

夏清泽问:“你奶奶近来身体还好吗?”

江浔摇摇头:“我奶奶在我读大三的时候去世了。”

“对不起。”夏清泽的眼神黯了黯,“节哀。”

“没事儿。”江浔故作轻松道,“我奶奶总是和我念叨,她没什么别的心愿,就希望我能开开心心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就因为她这句话重新开始画画的。”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嗯,我现在确实挺开心的。”

“说说你呗。”江浔笑着问,“国外怎么样,月亮是不是特别圆?”

夏清泽也笑。他们之间隔了七年,七年前的交集乏善可陈,七年间的经历又难以用只言片语就道个明白。夏清泽递上了自己的名片,那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也有工作单位。

“你现在是心理咨询师?”江浔诧异道。他记得夏清泽的物理特别好,孟嘉腊从不夸人,但会让大家多向夏清泽学习。他一直以为夏清泽就算不学商继承家业,也会读理工科,没想到他出国念的是心理学。

“刚开始是因为家里有人生病,所以才选了这个专业,后来觉得有意思,就一直读下去了,回国后一直在杭市的医院工作。”

“那你有没有想过回山海市自己开咨询室啊,山海人都有钱,你要是回那儿啊,肯定……”

江浔没说完。他都想给自己来一巴掌。他想夏清泽会缺钱吗,夏清泽做咨询师,肯定是冲着救死扶伤普度众生去的,他怎么能这么俗,自己日子过得太落魄太没钱,也没必要逮着个人就提钱。

但夏清泽很给面子:“你说得我也有想过,只是还在找地方。”

“哦哦哦。”江浔连连点头,没再说话,怕自己嘴里吐不出好话。他能感觉到夏清泽一直在看自己,眼神不能说露骨,但真的毫不遮掩,就这么直直地看着。

“江浔。”夏清泽叫他。

江浔抬头,正对上夏清泽的眼。

“江浔,”他又叫了一遍江浔的名字,“牧云依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

“……啊?”江浔愣愣的,不明白夏清泽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我有个大三岁的姐姐,也跳芭蕾,她是我姐姐的……挚友。她高中来找过我一次,是想看看,我姐姐夏樱读过的高中是什么样的。”

“哦。”江浔轻声应道。

夏清泽的喉结动了动,刚要继续讲,病房门口就穿来一声大喊:“江浔!”

江浔被惊到一抖,闻声扭头,那个扶门的胖子气喘吁吁,见江浔是醒着的,改为背靠着墙,双手合十拜老天。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徐则进终于松了一口气,“小老弟你可吓死我了啊!”

江浔想说你也吓死我了,夏清泽没继续刚才的话,转而解释:“这应该是你朋友吧,你昏迷的时候他有打你电话,我就接了。”

“谢谢谢谢,谢谢你送江浔来医院。”徐则进走到床边,对夏清泽连连道谢,激动地好像自己是江浔的爹,一听是营养不良,就说他肯定是顿顿吃方便面吃成这样的。

徐则进在那儿滔滔不绝地数落他如何不修边幅不会自我照顾,江浔沉默着,一想到旁边的夏清泽也听到了,心中自然不是滋味。药水挂完后夏清泽说要送他回去,江浔见徐则进开着辆小毛驴来,摇头挤出一个笑,说他吹吹风也好。

夏清泽沉默了几秒,没再坚持,但给江浔戴了双羊绒手套。江浔坐在徐则进电动车后面的时候一直低头看那双手套,神游得徐则进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回应。徐则进没法子,突然把车停到一旁,对江浔说:“快看,地上有钱!”

“哪儿?”江浔终于有了反应。

“就旁边,”徐则进扬了扬下巴,指示江浔去后方五六米处看看。他就是随便瞎说的,但等江浔走回来,他手里还真躺着一个硬币。

“你眼睛怎么这么尖,一毛钱都看得见?”捡都捡了,江浔就没扔,放进了口袋。

“钱多钱少都是钱,积少成多嘛。”徐则进嘿嘿地笑,“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朋友看上去就很有钱,诶?你什么时候交了这种朋友……”

江浔又不再言语,徐则进自讨没趣,也再没挑话题。他担心,把江浔送到住宅楼门口后还跟着他到了地下室,江浔开门进入,徐则进站在门边上,两手交叉抱臂哆嗦,是冷的。

“要不咱租个别地儿吧,”徐则进劝道,“这地方便宜是便宜,但也太遭罪了。”

“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了。”江浔说的是价格。他又裹了件外套,坐到电脑前,开机。

“还画呐,”徐则进的声音拔高,“都几点了,你不睡吗?”

江浔没回答,回头漠然看了徐则进一眼,就开始点鼠标。

“不是啊,江浔……”徐则进声音又小了,“我给你打电话前,你妈又联系我问你的吃住。说真的哈,我当时要是知道你晕倒送医院了,我肯定不敢和你妈说你过得挺好的。江浔,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你别动画没做出来,身体先垮了。”

江浔没再回头,点鼠标点频率也没变过。徐则进知道他是听不进劝的,叹了口气,帮他关上了门。

门锁落定后江浔的右手就悬在了鼠标上方,食指笨拙地颤抖着,上面还有药膏的味道。

江浔把自己摔进座椅靠背,揉了揉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掩面。

他没掉眼泪,只是他也觉得好累好累,累得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图什么。这时候他兜里的手机震动,他掏出来,双目疲惫到看不清来电显示。

“喂?”

“是我,”是夏清泽的声音,“到家了吗?”

“到了到了。”江浔挺直背。

“嗯。”那边安静了两三秒,叫了声江浔的名字。“早点休息,”他说,“天冷,别着凉了。”

江浔环顾了一下这个阴潮的房间,点头道:“好。”

他挂了电话,身子又卸力地往后倒,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是什么念头在驱使,他出了门上楼,站在住宅楼前的空地上仰起僵硬的脖颈。

他看到了月亮,冬日里的月明亮而冷冽,他把手揣进兜,拿出那枚硬币扔地上,硬币反射出暗淡的银光。

他觉得夏清泽就是那莹莹天上月,他是路边一角钱。

这个念头让他眼里的酸胀蔓延到了心底,他想夏清泽真的是一点都没变,而他为了那部动画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真奇怪,谁来劝他阻止他,他都愈挫愈勇,铆足了劲憋足了气一定要让曾经不看好他的人后悔,可今天一见着夏清泽,他竟然有了那么一丝丝怯意。他重新回到那个别人眼里没有希望却装着他所有希望的房间,躺在床上盯着掉漆的天花板,总觉得自己要是个正常点的普通人,有份正经工作,那他刚才站在夏清泽面前,底气是不是就会足一点,说话声音是不是就会大一点。

这些可能性冲击着江浔的神经,从高一的开学典礼上听到夏清泽国旗下讲话起,这个人的名字被江浔藏了八年。八年过去,夏清泽依旧高高在云端,他江浔也没变,尖子班的那些同学看到现在的他,肯定会讥笑他没混出个人样。

他不想这样。

他抬手,看着他花瓣上的颜色,抑制不住渴望地无声呐喊:他不想这样。

他改变不了现状,但他可以逃避入梦。他从来都是在人群中仰着头看夏清泽,但在某一个时间和地点,他们中间隔着往来香客,却又对望一眼。

他真胆小,目光一对上,就匆忙挪开。

他耳边有僧侣在念《地藏王本愿经》,他之前随奶奶听过方丈讲学,方丈说时空无尽,过去、现在、未来皆无限。

他闭上眼,意识聚散,入睡如入水——当身体隐于高山深海,松涛浪卷,他知道自己就要回那梦中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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