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不是真的

第三天的晚饭,江浔和夏清泽终于坐到了一桌。

夏清泽主动的,他跟别人换了位置,坐到江浔和戴佩云对面。他很安静,但江浔总是忍不住笑,不得已只能低着头,避着不去看夏清泽。

他原本还想约人等会儿一起去竹林练尺八,但饭还没吃完,夏清泽出门接了个电话,再回来,他将没吃完的饭碗放到水槽边后离开。

吃斋饭的原则是乘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费,夏清泽这么匆忙,显然是事发突然。江浔咬着筷子,不知道该干什么,还是戴佩云一拍他的后背,让他去看看。

江浔于是放下碗筷,追到停车场,那儿停着一辆奔驰s600。见夏清泽来了,司机下车打开后车门,恭恭敬敬喊了声,少爷。

江浔驻足了。

与此同时夏清泽也注意到后面有人,他似乎很着急,如果对方不是江浔,他脚步根本不会停。他似乎也很懊恼,手抓着车门,没坐进去,也没回头,很是两难。

“你是……回家吗?”江浔把手背在后面,晃了晃身子,刻意做出轻松的姿态。他没问夏清泽何时回来这种尴尬的问题,很识趣地退了两步,祝福道,“一路顺风。”

话音刚落,夏清泽转身朝他走来。或许是错觉,江浔居然从夏清泽眼中捕捉到一瞬间的、要和一切割裂的决绝,他抱住了江浔,那么突然,又那么短促。他也没说一句话,都没等江浔回过神来触碰他的后背,他就松手转身,上车离去再没有犹豫,只留下江浔在原地。

江浔慢慢把手垂下,目送那辆车消失在拐角,怅然若失。他闷闷不乐地回去,饭也没胃口,胡乱扒了两口就不想吃了。他原本想帮奶奶洗碗,可等他有了这个念头,才发现奶奶已不在食堂。他去厨房找,其他帮工说戴佩云先走了,好像是临时有事。

这太稀奇了,更古怪的是,江浔回到房间,再去佛堂,都没看到戴佩云的身影。他不由发慌,夜色将至,他奶奶能去哪儿呢,好在有僧人看到戴佩云带着纸钱往后山走,江浔找过去,他奶奶果真在一处空地把纸钱分成好几堆。

“奶奶,你可让我好找。”江浔舒了一口气,走过去帮忙。

“给你爷爷烧点纸钱。”戴佩云说着,给其中一堆多扔了好几打面值几百亿的钞票,“让你爷爷花个够,在西方世界做极乐醉鬼。”

江浔被逗得一笑。他对爷爷几乎没有印象,奶奶也很少讲,只说他很贪酒,结婚后也白天睡大觉晚上去买醉,有一年冬日彻夜未归,第二天大家伙去寻,发现他醉得太厉害,不小心踩空跌进了水池。戴佩云就这么年纪轻轻守了寡,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江穆拉扯大,也只有江浔一个孙子。她就是那种最传统的中国奶奶,对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对儿孙什么都舍得。自己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每次见着江浔,都好几百好几百地给。江浔以前嘴拙,推不过奶奶,但那钱收下后他从不花,全攒着,就等着以后自己也挣钱了好好孝敬奶奶。他无数次畅想要带奶奶去看山川湖海,无数次期待他们最后回到山海市的农村度余生,那才是他的家,有奶奶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

但他奶奶却说,你该回家了。

江浔刚点好火,用一根细竹挑着纸钱,头都没抬:“我给我妈发过短信,她说我要是想接着住也没关系。”

“不是呀,”坐在石阶上的戴佩云摇了摇头,“我说的是那个现实的家。”

江浔拿竹杆的手一顿,旋即一尬笑:“奶奶你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

“宝贝浔啊,”戴佩云说,“你和奶奶说实话,你不属于这里,对吧。”

江浔的笑全然僵在脸上。

“你该回去了。”戴佩云轻声说。

“奶奶……”江浔脸色煞白,也不管那些纸火了,三两步冲到戴佩云膝前跪下,差点要给她磕头,“奶奶你别赶我走,别不要我,奶奶——”

“傻宝贝,奶奶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只是……”戴佩云抹不干净江浔的泪,也顾不上自己的。江浔一直摇头,哽咽着,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别离开他。

“我好不容易……才见着你,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那好,”戴佩云抹了把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她从江浔见到她后恸哭起就有这疑惑,如今证实了,她便放宽心地问,“那你告诉我,在你来的地方,奶奶是不是没了。”

她这么一问,江浔的哭声突然就止住了,已然是当时流了太多泪,流干了。

“怪不得。”戴佩云明了,脸上有看破红尘的淡然,“这是迟早的事情呀,宝贝浔,奶奶真的不能陪你一辈子。”

“不是的。”江浔麻木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在课上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陈筠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跟他说奶奶没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他没见到戴佩云最后一面,他父母也没有。那天戴佩云一个人扛了梯子上老房子的二楼,想给屋顶再压几块砖。他跟陈筠提过好几次,说一到台风天二楼屋顶就哐哐响,让他们联系联系靠谱的师傅来看看,必要的话修缮,不然台风要是挂得强劲,屋顶可不得被掀开。陈筠每次都答应,每次说完好就忘,再想起来,台风已过境,就觉得再等等也无妨。谁都没想到戴佩云会自己去屋顶,也没想到她会摔下来。那是老房子的二楼,不算高,可她是后脑着地,把她送上救护车的邻里说,她当时就不行了……

“原来是这样啊,”戴佩云听了,为自己叹了口气,“你也别怨你父母,这种事情谁都料不到,要怨,也只能怨我自个儿劳碌命。”

“反正我不走。”江浔固执又坚定,“我在那个世界里,我连你遗言都没听到,我不走,我说什么都不走。”

“这样啊……”戴佩云仰头看了看苍天,视线收回,摸上孙儿的脸,“那你让奶奶猜猜,在那个世界里你最后一次见我,我是不是和你说我没什么别的心愿,就希望你高高兴兴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江浔沉默,也是默认。

“你看吧,你要是能看到我最后一眼,我要说的肯定也是这一句,所以真的没有什么遗憾,宝贝浔,奶奶就只希望你能开心。”

江浔泣不成声。

“那让奶奶再猜猜,”戴佩云反而笑了,“你是不是重新开始画画了?你画画的时候最开心。”

江浔点头。

“这就对了。”戴佩云的语气里满满都是自豪。她揉江浔的脸,给他加油打气,“我的宝贝孙最棒了!”

“奶奶……”

“回去吧,”戴佩云脸上的泪从脸颊淌到咧开的嘴角,“不要逃避,宝贝浔,回去吧。”

“你知道奶奶今天在佛堂扶龙把,心里念叨的都是什么吗,奶奶和佛祖菩萨说啊,希望他们保佑我们江浔,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佑他早上起来睁开眼是江浔,晚上入睡闭上眼也是江浔。除此之外奶奶别无所求,奶奶就希望你永远做你自己。”

戴佩云说着,将自己手腕上暗浊的银镯摘下,套到江浔手上:“不要逃避,宝贝孙,奶奶永远陪着你。”

一阵风吹过,卷起数不清的火星和灰烬,模糊了空气和灰尘,将他们围绕。江浔跪着,给戴佩云磕了三个头,戴佩云将江浔腕上平滑的那一只取下,握在手心,说:“你也永远陪着奶奶。”

“回去吧。”她的手指划过,阖上孙儿的泪眼。

银镯相撞,一声轻微的脆响后,江浔睁开了眼。

他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于五六秒后猛然坐起,去摸墙上的开关。他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急急忙忙地辨认,当摸到上面的糙痕与细垢,他大笑着,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漆黑的电脑屏幕亮起了波点,是神出鬼没的小爱同学来了。

“小哎……小爱同学,”江浔太激动,名字都没叫准。他坐到电脑前,给屏幕看那个镯子,说:“这就是我奶奶的镯子啊,我、我问你啊,我能把镯子从梦境里带出来,那我下次入梦的时间点如果是在我奶奶去世前,那我能不能把奶奶也带回来,我——”

“江浔,”小爱同学的声音难得有了起伏,“人死不能复生。”

江浔的笑慢慢收回来,背也驼下去。

“我之前就和你讲过,梦境终究是梦境,切勿沉溺。”

“可这一切……真的比现实还真!”

“那你看看现在的时间。”

江浔吸了吸鼻子,摁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半。

他在梦里呆了三天,他才睡了一个小时都不到。

“这才是你的现实。”小爱同学说,“这才是你奶奶希望你勇敢面对的。”

“那你们为什么……还让我把镯子带回来。”江浔睹物思人,竟有些委屈了。小爱同学不慌不忙,说:“那好吧,交给我,我给你送回去。”

江浔侧身,护住手腕,思绪也清明起来,不再跟小爱同学打嘴炮。

“这其实是我们送你的一个小礼物,”小爱同学解释道,“我上次说过,是你先找到我们,这是我们的馈礼。”

“可我小时候……真没见过UFO啊!”江浔皱眉,五官都往中间挤,死活都找不到小爱同学在他二十四年记忆中的痕迹。

“你到美梦成真时就会想起来的,”小爱同学说着,江浔手上那个花型吊坠上失掉颜色的花瓣也消失了,“到那时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因果循环。”

小爱同学说完,电脑便重新恢复原状,江浔拍了拍屏幕,“哎、哎”地叫了好几声,小爱同学都没再出来。江浔呆呆地静坐,寻思着小爱同学也太急着深藏功与名了,下次再出现,他一定要好好问问,梦境和现实的时间到底该如何换算,他又有什么其他隐藏功能可以解锁。

但当务之急,他还是得自己先睡一觉。一夜无梦后醒来,江浔已经错过了早饭饭点。他于是泡了桶泡面,吸溜完面条早中饭合一后难得出门去小超市买了块有香味的肥皂,把夏清泽的手套仔仔细细洗干净后又用吹风机吹干,然后才坐在透光板前画稿。江浔做动画的流程一直是在手绘的基础上,配合PS、AE等专业软件,所以第一步的线稿尤为重要。人做喜欢的事情,时间就会变得很快,地下室又是没窗见不到太阳光的,很多次江浔往工作台前一坐,就是没日没夜,直到饿得两眼昏花才有心思休息,顺便再吃桶泡面。

他也没几个朋友,除了10086,也就徐则进会和他联系,放在床头的手机震动后他正画兴头上呢,以为是徐则进,就没接。但那震动声丝毫不气馁,断了就响,响了继续响,江浔被震烦了,扑到床上抓起手机,接通后就是冲着让对方快点挂去的,故作娇滴地对直男说:“诶呀什么事情呀,人家现在好忙啦,没时间啦。”

“……你现在不方便吗?”

江浔听到那声音,瞬间石化,还能动的眼睛使劲儿往屏幕上瞥,来电显示上写着——夏清泽。

“那我先挂了,”夏清泽说,“不打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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