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末滋末锅

“别别别别别别!”江浔的声音迅速恢复正常,也顾不上自个儿形象了,连忙解释说自己刚才以为是别人打来的,他才这样。夏清泽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你和别人说话,原来会用那种语气。”

江浔觉得解释不清了,恨不得给自己胸口插上一刀。

“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江浔问。

“也没什么,问问你昨天休息的怎么样,以及昨天招待不周,今天晚上想请你再吃一顿饭,”夏清泽顿了顿,补充道,“就我们两个。”

江浔眨巴一下眼,喉咙口本能地钻出婉拒的话。也不知道这种性格是何时养成的,就算是很想要的东西,江浔从不敢主动表达喜欢,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小时候是因为穷,村门口小店里一毛钱两颗的水果糖在他眼里都金贵,后来是因为父母太忙,承诺了会给他买什么,忙着忙着就忘了,江浔鼓起勇气问陈筠什么时候带他去玩具店,陈筠也不够有耐心,不解释是因为工作太棘手抽不出时间,而是怪江浔不懂事,不体谅他们做父母的辛苦,只想着自己的玩具画笔。

期望值越高,失望后所带来的落差就越大,这种承诺未兑现的失落肯定比从未拥有过来得深刻。为了减少这种落差,江浔很早就擅长拒绝,不管是父母朋友,还是陌生人的善意。久而久之,别人就是把他渴望许久的东西塞他手心里,他也会摆手,不敢去接。

这种胆怯在面对夏清泽的时候尤为明显,那是他从高一入学第一天起就喜欢的人,他暗恋了那么多年,也只敢在日记本里画他的模样,连封匿名的情书都不敢写,话也没说过几句。可要想和夏清泽说话又是很容易的,只要你够自信跟他打招呼,他肯定会出于礼节地回应,绝不会故意装没看见,反而是如果你避着他,他怕你觉得被冒犯,会非常礼貌克制地退回去,绝不会让你不舒服和膈应。

他们这两种性格碰到一起就是妥妥的话题终结者,江浔不假思索地说他没空,夏清泽则没有犹豫地“嗯”声,并没有表现出再劝说的意图。江浔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说不后悔是假的,可让他再改口,他又实在是难为情。

他本以为夏清泽很快会挂断,但夏清泽却在两三秒后说:“有人托我给你带话。”

江浔端坐在床上,腿脚都缩了缩,紧张地问:“谁啊?”

“我觉得还是当面聊比较好,我也有东西要转交给你。”夏清泽顿了顿,“当然,最重要的是你有时间,也方便。”

江浔倒在床上,没拿手机的左手紧紧抱住膝盖。如果说东西需要面交,那别人的话夏清泽完全可以现在就告诉他,但夏清泽没有,他还是想邀江浔出来,并把决定权交予他,他若没有意愿,完全可以再拒绝一次。

“其实……”江浔艰难地,刚说出两个字就想打退堂鼓。他这时候看到腕上的镯子,还有那朵只剩四瓣的花,提醒着他梦境与现实有界限,而他要面对和争取的终究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和事。

“……我今天,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说完,就紧张到死死地捂住嘴。

“那你告诉我你住哪儿。”夏清泽等的似乎就是江浔的这一句。江浔报了个近郊小区的名字,夏清泽让他等半个小时,他从市中心开过来需要点时间。江浔就在挂完电话后,久违地给自己挑衣服。

他是今天上半年辞职的,但搬到这个小区是两个月前,住这儿又不需要出去见人,衣服穿来穿去那么几件,其他的都还放在行李箱里没拿出来。江浔从中翻出件羊毛衫和围巾,想了想,把夏清泽昨天给他的手套叠好放个小纸袋里,准备等会儿见面后直接还给他。等时间差不多了,江浔走到小区门口,12月的杭市湿冷而风阴,江浔没等几分钟夏清泽的车就到了,但他一钻进有空调的车内,还是冷得牙齿打颤,双拳紧握。

夏清泽把空调开到最大,把自己放在后座的大衣拿过来,盖在江浔腿上,他也看到了江浔缩进袖子的,红肿并未消退的手,双眉微蹙,问:“要不要现在回去拿手套?”

“不用。”江浔摇摇头,把那个小袋子递给夏清泽,“我想着药膏可能会沾到手套内侧,就洗了洗,干净的。”

“你手洗的?”

“啊……嗯”江浔想羊绒制品不手洗还能怎么洗,他觉得自己已经洗得很仔细了,但不知为何,夏清泽捏着那双手套,表情总有那么点……不悦。

“手套送你。”

“不用不用……”江浔推脱,不好意思要,“我——”

“江浔。”夏清泽说,“你知道我不缺一双手套。”

江浔低了低头,觉得自己在夏清泽眼里是无事献殷勤,他弄巧成拙。

“药膏也要记得继续涂。”

“嗯。”江浔心不在焉地答应,等回过神,车辆已经往市中心驶去。他们先去了一个中式餐厅的雅间就餐,等上菜的空当里,夏清泽跟江浔为昨天的事抱歉,说他不应该明明注意到江浔脸色不好,还带他去吃日本料理。江浔从没觉得夏清泽应该道歉,他还特内疚吐人西装上了呢,拿起旁边的茶壶,想以茶代酒敬夏清泽一杯。

但他一个没拿稳,手指又被壶身烫到,那茶壶就在他松手后撒了一半水在桌上,然后摔到地上破裂开来。江浔听那瓷器破裂的声响,整个人都木了,愣愣地去抽纸巾。夏清泽比他淡定,说等会儿服务生来收拾就好,江浔不听,一个劲得跟有强迫症似地擦,直到夏清泽握住他的手腕,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

“这是我弄的,”江浔小声点,还想站起来,“我收拾就好……”

“江浔。”

江浔头更低了,手里的纸巾被他紧紧握住。

“你昨天和我说,你现在在做动画,对吗?”

江浔不明白夏清泽怎么突然提到这个,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的手就是用来画画的,而不是擦桌子。”他一字一句地,“更不是用来洗手套。”

江浔终于抬起了头。夏清泽是有些生气的,但一见江浔那双眼,又气不起来了,无奈地说了句:“末滋末锅。”江浔原本还拘束着,听夏清泽这么正经地说方言,又没憋住笑。

“末滋末锅”是山海话里一个翻译不出的词,勉强可以理解为“后知后觉”,但也有迟钝到没感觉到意思。这也是孟嘉腊的口头禅,当年全班除了夏清泽,谁都被孟嘉腊盯着改过错题,要是改了好几遍还没算出正确答案,还不是什么难题,孟嘉腊就会恨铁不成钢地对那个同学说:“你呀你,和地图湖里被学生喂太饱的鲤鱼一样末滋末锅。”江浔就是当年的鲤鱼一号,他考了那么多次试,物理没一次赶上班里平均分,孟嘉腊对他自然特别关照。

夏清泽说:“我还记得,孟老师每次都是夜自修最后一堂课最后半小时来,拿着作业往讲台上一坐,老花眼镜再一戴,就开始点名,让有错误的同学上去站他旁边改,改不对就一直改,不能和别人交头接耳。”

“是啊,我每次都是第一个被叫上去,最后一个下来。我自己改改其实还成,但当着他的面,我就特紧张,数字老算错。”江浔是当事人,更记忆犹新,“其实他这样也不好,大家都怕被叫上去,交作业之前就互相对答案,再故意写错一两个选择题,防止孟嘉腊生疑。”

“但这样,万一错了,就是错一大片。”

“不会的,”江浔笃定地摇头,“他们都偷偷拿你的作业,你比标准答案的正确率都高,怎么可能错。”

夏清泽一笑:“那你为什么还在讲台上站这么久?”

“我……”江浔总不能直言自己心虚,连看到夏清泽的名字都分神,更何况抄,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求个问心无愧。”

他挺着胸板,但一对上夏清泽的眼,就又怕被看穿地撇开了。

到底曾经是同窗,有高中作为切口,他们聊着聊着,也慢慢没那么生疏。吃完饭后他们沿着湖畔散步,夏清泽也说了些自己的情况。他之所以在高三出国,是因为母亲去瑞士治病,他便一同去了,大学也在瑞士念。去年他母亲的病情基本稳定,他也完成了学业,就一同回国。

夏清泽都这么坦言了,江浔也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含糊其辞,就把《居山海》已经做好的几个片段和手机相册里的脚本图给夏清泽看。那是个讲友情的故事,故事的前半部分,主人公小海因从小生活在海边而皮肤黝黑,父母为了让他获得更好的教育,把他送进城里的小学,但小海因为肤色原因,从入学起就被同学嘲笑孤立,只有小树愿意当他的朋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一起爬山顶去海角,领略这座城市的美,直到高考将他们分开。

江浔设计的两个主角是二维动漫质感的,但场景画得很真实,像加了动漫滤镜的照片,又很明显都是手绘,使得人物和背景呈现出割裂的融合。夏清泽问这个山与海之城是不是以山海市为原型,江浔笑着,坦荡地说:“这一切就发生在山海市啊。”

“嗯。”夏清泽点了点头。他们已经坐回车里了,他开了车内道照明灯,从车后的公文包中拿出个长条型的檀木盒:“我要给你的东西也是山海市带来的。”

江浔接过,看了看夏清泽,在他的注视下将盒子打开,里面的乐器在十几个小时前刚在梦境中出现过,他拿出那根尺八,想都没想地诧异道:“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之前就见过?”夏清泽也有些惊讶。

“啊,我……”江浔连忙开动自己的小脑筋胡编乱造,“我很早的时候见方丈吹过,我就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叫尺八。”

“……是吗?”夏清泽还是存疑,但很快正色道,“我上个月回山海市选适合做咨询的房子,也回了趟普济寺,师父就将这支尺八交给我,让我日后见着你了,转赠于你。”

“真的吗?”江浔的眼睛亮亮的,里面藏着梦境和现实重合后的喜悦,“托你给我传话的也是方丈吗?他说什么呀?”

“不是。”夏清泽摇了摇头,说,“是你父母。”

江浔脸上的笑突然一僵。

“我并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尝试着想找到你,只能通过以前的高中同学问到你父母的住址。但你父母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因为你两个月前就从自己的公寓里搬走,至今没和他们联络。他们只能确定你还在杭市,还说如果我能找到,一定要转告你,他们很想你。”

“江浔,”夏清泽说,“你父母很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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