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回寝室后,其他两位室友已经洗漱完上床咸鱼躺凉空调。他听到卫生间里有流水声,想到里面的人是杨骋,就不是很愿意进去用另一个隔间,而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下铺等待。
江浔先是忙不迭给他在普济寺做帮工的奶奶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奶奶小心今年的台风。戴佩云也是读书看报的,还没见着今年有台风的消息,就让江浔别担心,就算台风真在山海市着陆了,她在普济寺也不出了上什么事。
电话挂断后,江浔换了鞋,把鞋脱下后他盘坐在床上,弯**挂出脑袋去床底下捞拖鞋,他看到了自己那双穿了多年的人字拖,但他没立即起身,而是看向床底另一边杨骋的鞋。
杨骋打篮球,aj摆了五六双,可以一个星期穿不重样,星期六带两双要刷洗的回家,星期天带回来的又是不一样的。与之相比,江浔的杂牌帆布鞋和另一双国产运动鞋就显得非常寒酸,哪怕那个品牌在七年后会成为国货之光,十七岁的江浔宁愿穿四五十块的帆布鞋去篮球场外偷看夏清泽,也不喜欢陈筠给他买的这双。
江浔重新坐直,定了定神,起身站到床对面的衣柜前。他打开自己的,里面第一格是校服。山海中学的校服有三种,对应夏秋冬三个季节。夏天是衬衫,秋冬都是外套,同学们只需要在外套里穿自己衣服就可。江浔往里面翻,发现了几件他没带回家的毛衣。他高中毕业前的衣服都是陈筠一手包办的,当尖子班的理科男都围上围巾,她给江浔买的毛衣依旧都是高领。毛衣的款式用七年后的眼光来看勉强算复古,但十七岁的江浔每次都把校服拉链拉到顶,是觉得自己穿的衣服连颜色都土。
江浔把毛衣放回去,叹息着笑了一声。他读高中的时候,家里的摩托车已经换成丰田里,但“只比学习不拼家境”的观念在陈筠这些白手起家的普通人心中根深蒂固,江浔又是男孩儿,她和江穆便把儿子的物质需求也一同忽视了。
这让江浔难免显得穷酸,别人的高中是篮球鞋,改窄又卷起的校裤裤脚,走廊上的招呼,他的三年青春是试卷讲义,永远不合身的校服,出教室上个厕所都一个人。
江浔把手放在明天要换的衬衫校服上,他想十七岁的自己面对父母要是有二十四岁的胆魄就好了,那么他一定要告诉陈筠,他的生活不是只有学习分数和成绩,他是男孩子,但他也想穿体面的衣服,也想拥有好看的篮球鞋。
“还不洗?”
江浔关上柜门后扭头,杨骋正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他嗅了嗅鼻子,不是很耐烦地提醒:“还有五分钟就熄灯了。”
“哦哦,我马上就去。”江浔抓起睡衣进卫生间,边冲澡边刷牙,火急火燎的身子都没擦就套上了衣服,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是水。杨骋在上铺对慌慌张张的江浔投以睥睨的眼神,傲慢地仿若俯视另一个阶层。
灯很快熄了,楼妈开始查房,拿着个手电筒突击而来,看到有同学头埋被窝里会好好观察一番,确认他是不是在玩手机,要是遇到还打着灯苦读夜战的,则会劝几句让他们早休息。江浔装睡,等楼妈轻轻关上门,他的眼睛猛然睁开,摸索着从书包里掏出砖块机,迫不及待地摁亮显示屏,那上面只有时间和日期,没有短信通知和未接来电。
江浔捧着手机,瞬间泄气,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就要睡觉。
可他睡不着。他平躺在床上,没拉严实的窗帘之间有月光泻进来。江浔看着那轮在暗云间若隐若现的月亮,摸出手机,给夏清泽发短信,问他到家了没有。
夏清泽回得很快:嗯。
江浔侧了个身,躲在被窝里并不娴熟地敲九宫格按键。他打了删,删后再输入新的,想了想还是又删了。这是部老人机,按键的声音随没明显到会隔着被窝传出去,但江浔还是蹑手蹑脚地去了卫生间,把门虚掩上,蹲在洗手台旁发了句:你见到你姐姐了吗?
夏清泽回:没有。
江浔攥着手机,漆黑一片的空间里那是唯一的光。
夏清泽:我姐姐是在我高一那年的十月离开的。
江浔看着那句话,掌心重重拍了好几下额头,自己都嫌弃自己的脑子。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夏清泽隔了半分钟后发:你别自责。
江浔挺起背,环顾左右,都要以为夏清泽就在身边看着呢,不然怎么知道他的心理活动。
夏清泽:是我很多事都没和你讲,这是我的问题,你不需要内疚。
江浔稍稍松了口气,坐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回了个特别古早的砖块机自带动画——一只小白兔开开心心地送上一个苹果。
夏清泽:收到。
江浔想象他输入这两个字时可能的表情,捂着嘴忍不住笑。他觉得自己还是得含蓄矜持点,就发:我会尽快找到回去的办法的。
夏清泽回:好啊,我们一起找。
江浔看着那个主语,没来由地傻笑。夏清泽又发:江浔。
江浔发“嗯嗯”,明知夏清泽看不见,还会默默在心里“恩”声并点头。
夏清泽:我没有抗拒待在这个梦境里,在山海中学的这两年,我也错过了很多。
江浔把手机拿到眼跟前,仔仔细细地看这句话。某种程度上,他是能理解夏清泽此刻的心情的。尖子班里也有原来跟他同班的,他们有时候谈起夏清泽也会觉得奇怪,说夏清泽刚入学那一个月至少会和同学一起去食堂,也挺爱笑,但半个学期过去后,他除了打篮球,基本上都是独处。
江浔原本以为夏清泽是性格使然,但如果考虑上夏樱自杀的时间点和那些书,夏清泽的高中和之后的未来都与母亲的抑郁症和ptsd紧密联系。他也没好好欣赏过山海中学的风和月,别人眼里的夏清泽高高在上于云端,却不知那云端上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他隔了大约一分钟,又发来新的一条:我其实很想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
江浔手速飞快地打了句“好啊,这是梦里,我们可以胡作非为。”想了想,又把“我们”改成了“你”,然后发过去。夏清泽给他发了个“好”,江浔就继续抱着手机傻乐。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海边发生的一切,只当自己是十七岁的江浔和十八岁的夏清泽。江浔很容易满足的,他现在就心满意足,想着砖块机就砖块机吧,那些短信虽然不能截图,但这个手机所有的内存可以只放和一个人的短信。他怕自己再聊下去真会激动到彻夜难眠,就回:我准备睡觉了。
他刚发过去,卫生间的门就被推开了,江浔还以为是楼管阿姨杀了个回马枪,吓得往角落里一缩,手机藏到身后,但显示屏的光还是顽强地透出来,给江浔的肩和头发打上柔光。
“你躲厕所里干嘛?”杨骋皱着眉,点开自己手机的闪光灯对着江浔。江浔被光线刺激地闭上眼,抬起双手手臂挡光。这让杨骋看清了江浔手里的砖块机,不由嗤笑一声。这是一个iPhone都出到6s的年代,江浔居然还在用老掉牙的诺基亚。
可就是这么穷酸的江浔,敲九宫格按键的时候会笑。杨骋在进来前已经暗暗观察过一会儿了,显示屏打到江浔脸上的光没有让他的笑变得狰狞,反而异样纯粹。杨骋都想不起自己上一回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这让他心中涌起微妙的不爽,他像个抓捕罪犯的秘密警察,企图用那束闪光灯夺走了他认为的不属于江浔的东西。
“没、没什么。”江浔适应那光线了,站起身,也不解释,出洗手间门的时候还撞到了杨骋肩膀。他是不小心的,但没道歉就钻回了被窝,杨骋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想到孟嘉腊那句话,觉得自己也要重新认识江浔了。
但杨骋怎么想的江浔才没工夫去关心,他点亮屏幕,点开那条未阅短信,夏清泽给他发:晚安。
江浔整个身子又缩了缩,脚趾头都高兴到蜷起。他也给夏清泽发了个“晚安”,然后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抱住被子入睡。
他睡得太舒服了,被人推搡着叫醒,他还不肯睁开眼。楼妈就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他没发烧,大着嗓门喊:“还有五分钟,早读就要开始了!”
江浔烦闷地用枕头捂住耳朵,这人都没睡清醒呢,读什么早,早什么——
江浔从床上坐起来,扭头,楼管阿姨把她的手表给江浔看,上面显示的时间是6:55。江浔眼睛都瞪直了,阿姨一走他就开始换校服,抓着书包就往楼下跑,前脚刚冲进教室前门,后脚预备铃就响了。江浔跑得太拼劲,又没吃东西,坐到位置上后老半天没缓不过来,念英语的时候差点没干呕。他同桌也来迟了,乘着英语老师没来,正往嘴里塞没吃完的早餐,见江浔明显饿着了,就分出半个花馒头给他。江浔又下意识地拒绝,嘴巴刚张开,英语老师就进来了。这时候江浔脑筋转得快了,迅速把那半个馒头塞嘴里,另一只手握笔写单词。
老师见他们俩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好批评他们同桌在早读的时候说闲话,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在班里又转了一圈,就去隔壁一班。江浔吃得太急,老师一走,他就开始趴在桌子上咳,后桌的程港生戳了戳他后背,江浔咳到眼眶都酸了,没立即回头,而是等缓过来后才抬头。
他抬头,桌边放着一罐玻璃瓶鲜奶,程港生刚才戳不动他,就直接放他手边了。
江浔摸着那瓶还热的奶,挺感激的,但还是想还回去。他转过身,“我不要”都在嘴边的,程港生往后面指了指,说,不是我的。
他顺着程港生的手指看过去,夏清泽桌上也有一瓶一模一样的鲜奶瓶,刚才是他让同学帮忙传一下,最后传到程港生手里。江浔耳朵正要红起来呢,同桌突然拔高音量连着念好几遍“masty”,江浔随即转身,在英语老师的目光扫到他身上前慢慢翻页到最后的单词表,使他之前的未开口更像是读累了后的短暂休息。
可他还是停顿了两三秒,然后把不知什么时候画了夏清泽侧脸的那一页翻过去,心不在焉地念着单词表,耳朵红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