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午五点四十分,温州市区南塘街,梁真抱着那把Lowden的吉他站在路边,从他面前走过的是下班高峰期往来的行人,偶尔会有几个垂眼看看梁真脚跟前敞开的吉他盒,然后再看看这个没个卖唱打扮但有卖唱打算的年轻人,因为长相会多看几眼或者慢下脚步,但是并不会驻足。

因为梁真都站了老半天了,也没开口唱啊。

梁真抱着吉他,断断续续地拨了几个和弦,好几次想开口,但都拉不下脸,不是觉得卖唱没面子,而是这么多来往走动,他真唱起来了却被当空气,那多尴尬。

尽管斗争了许久,梁真最后还是开唱了,在大街上没伴奏的唱rap多傻逼啊,梁真就唱了些自己觉得好听的歌。梁真会弹吉他,而且还弹得不错,在高中和同学组的乐队里他是吉他手和主唱。迷上嘻哈饶舌后,梁真吉他就弹得少了,但有些曲谱还是深深烙刻在记忆里的,只要摸上那琴弦,梁真手指的肌肉记忆就被唤醒。

开弓没有回头箭,虽然还没人往那吉他盒里扔钱,但都已经开始唱了,梁真也得硬着头皮继续。来南塘街之前他想了很久午自己和梁崇伟的对话,总觉得他说得也不是全错,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确实没从唱歌这件事中获得任何经济上的保障。

音乐养不了梁真,而离开家庭的资金支持,梁真也养不了音乐。

梁真有点丧,急急忙忙想摆脱这种负面的情绪,他想找点事儿做,但显然近期是不会再有人找他唱hook了,梁真就想到宋洲那把吉他,以及不算远的南塘街,梁真以前在那儿见过不少卖唱的,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去。

梁真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理不出个头绪,但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南塘街,像个素人一样卖唱。他本来就是素人,他之所以能自命不凡,不过是因为家世背景的噱头够响亮,这同样给了他一举成名是唾手可得的假象,所以没有真正沉下性子完成一个作品。没有合适remix的歌,没能写出足够洗脑的hook,这些都是借口,这一年多他每一天都是要好好干一番的架势,其实是每一天都是在虚耗时光和天赋。

如果他还有天赋的话。

这个念头让梁真陷入了某种恐慌,他继而验证一下,自己是否还能唱,或者说自己是否唱的真的好。和他合作过的人没有不夸他的,但现在梁真回想起来,会怀疑那仅仅是客套的商业互吹。

于是梁真来到了山塘路,这是温州卖唱的首选街道,梁真已经唱到第三首了,那个吉他盒依旧是空空如也。

梁真越唱越不是滋味,自我怀疑也逐渐的滋生。但其实梁真要是在温州再呆个几年,或者随手拉个土著问问,就会知道这并不是他自身的原因。现在是下班晚高峰,谁不是急急忙忙回家的,哪里有闲情逸致听听街头卖唱,即使是在傍晚,卖唱的人三三两两到位,他们的吉他盒前方都会树着小纸牌,上面写着“点歌x元”等字样,旁边再放个支付宝微信的二维码,那才是真正开张了。夜晚还未开始,拍拍微博抖音小视频发现街头帅哥的年轻姑娘小伙这时候也还没活跃呢,梁真什么行情都没了解就直接开始,当然落了个无人问津的尴尬。

但这还不是最尴尬的,更尴尬的是,城管来了。

被城管从山塘街西撵到山塘街北后梁真还抱着一丝希望,抱着吉他还想再唱,这回一首歌都没唱完,另一波城管又来了,梁真到底是年轻,背着吉他盒撒开腿就跑,也不知道自个儿最后去了哪儿,反正也是条街。

一条极具温州特色的,形形色色的小摊主正在布置自己摊位的夜市街。

这时候天色还不算晚呢,倒是有几片乌云迅速的合拢,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下雨。梁真见这里遍地都是小摊铺,想必是城管允许的,他就还想再卖会儿唱,一首下来依旧是惨惨淡淡,倒是旁边的那个摊主给他支招,说小伙子你唱点应景的,比如“乌云乌云快走开”。

梁真:……

梁真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可这回,没等他弹完前奏,那个摊位的大喇叭就喧宾夺主,呕哑嘲哳地叫喊:“清仓甩卖!清仓甩卖!全场一折起!最后一天!全场一折起!”摊主还走到梁真面前,掏出张二十块钱,问梁真会不会唱《江南皮革厂倒闭了》。

梁真:???

摊主:“诶呦反正也没人听你唱,你不如帮我喊两嗓子‘原价一百多两百多三百多的钱包,通通二十块’,这二十块就归你了。”

梁真:……

梁真觉得有点受侮辱的,但那摊主也是好心,以为梁真也是穷困潦倒,所以给他这个机会。梁真拒绝了,想找个离大喇叭远点的地方,他打定主意了,这是最后一次,他再唱一首,要是这首歌还没有让一个人觉得值得停下来听他唱,那他就回去了。

可这条街上“清仓大甩卖,通通二十块”的喇叭实在太多,等梁真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地儿,天空又不作美了,倾盆大雨说下就下。梁真都没来得及把吉他放回去,只能手忙脚乱抓着吉他盒就往最近的一处屋檐跑。

梁真站在那儿,堪堪淋不到雨,他面前是条马路,马路对面是一排门面,正对他的就是个小卖部。和所以的乡镇小卖部一样,那个小卖部也有一个特别大的户外遮阳伞,梁真不是唯一一个没伞的,也有两三个人在小卖部里买瓶水或一些吃食后,躲在那遮阳伞下等待雨势好转。梁真也想去个宽敞点的地儿,可一掏口袋,才发现钱包没带。

梁真不好意思去小卖部光躲雨但不买点东西,就只能继续在这个窄小的屋檐下将就。时间在等待中的流逝总是最漫长的,不出几分钟,梁真就觉得自己等了快一个小时。

而在“漫长”的等待里,梁真的胃给他发出了饥饿初级警告,梁真本来还能忍一会儿的,可谁让他看到那排门面的尽头,画着草原和牛羊的粗制滥造的招牌上,写着的六个字是“兰州牛肉拉面”。

只要出了兰州,梁真就肯定会被问到,那兰州的牛肉拉面什么味儿啊,每回梁真也都要解释一遍,在兰州没有牛肉拉面这一说,大街小巷的店铺全都是“xx牛肉面”,更正宗点的叫法是“牛大”,至于和沙县小吃黄焖鸡米饭三足鼎立的兰州牛肉拉面和兰州没啥太大关系,因为全中国的兰州牛肉拉面店都是青海回回开的,这也是为什么本地人常说,出了兰州,就没有正宗的牛肉面了。

这要放在平时,打眼到兰州牛肉拉面的招牌,兰州土著的骄傲使得梁真绝不会多看第二眼。而现在,在下雨天的屋檐下,也不知道是因为前两个字还是后一个字,梁真就一直看着,眼睛怎么都挪不开。

可能是因为后一个字吧,这都快七点了,十九岁的梁真还在长个呢,吃多少都不算多。也可能是前两个字,那两个字是梁真的故乡,从小生长的地方,那两个字是梁真的兰州。

梁真想兰州了。

想牛肉面,想马子禄舌尖尖吾穆勒占国。上过《舌尖上的中国》的马子禄是最有名的,也是兰州牛肉面向外的招牌,但却不是梁真最喜欢的。绝大多数牛肉面店营业时间不会超过下午三点,但盘旋路的那家舌尖尖开到晚上十一二点,很多次梁真和朋友喝了酒,胃里翻滚有些难受,就会去那家舌尖尖吃碗面,一口面汤下肚,酒意也消了大半。

可真要比面汤,七里河区的吾穆勒蓬灰牛肉面才是一绝,整头牛就在汤锅里煮着呢,来吃的人络绎不绝,都是冲着特制的面汤和牛肉去的。那牛肉和占国的不一样,或者说占国的牛肉和所有的都不一样,梁真十多年吃遍兰州大街小巷,没一家的牛肉做像占国那样,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兰州人把吃牛肉面叫“叠牛大”,梁真每回去叠牛大,都会点一碗面,一份肉一个茶叶蛋,再到取面窗口和小哥说“二细,辣子多点”,吃面前要先喝汤,然后再把肉和蛋放进去,等一碗面见了底又还觉得不够劲儿,梁真会再倒一杯热红糖茶,坐回原位上舒舒服服的喝几口,那叫一个舒服和扎实。梁真想这才叫兰州牛肉面,这才是真正的,兰州的味道。

梁真眨巴眨巴眼,他想兰州。尽管他的父亲常年忙于生意,他的母亲到现在这岁数也是个闲事不管的娇小姐,但家庭亲情的缺失从未阻挡过梁真对兰州的爱,那是他永远的故乡,无法取缔的心之归处,他不喜欢跑了王八蛋黄鹤老板的温州,他喜欢那个黄河水穿城而过的兰州。

他也喜欢那首《兰州,兰州》。

他手里还拿着吉他呢,不由就弹奏了起来,他的面前没有一个行人,可他依旧唱着,唱那首低苦艾的《兰州,兰州》。

他想到上一次在兰州,黄河边上的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雕塑正在被二次施工镀上了一层金箔,那时候他已经有驾照了,可还是骑着辆山地自行车,张开双臂时风吹得他当外套穿的格子衬衫扬起。

他想到雨后蒙蒙的白塔山,想到在大好天气里,从那里可以俯瞰到的整个兰州市区,中山桥以及波涛汹涌的黄河,梁真天天说要坐羊皮筏子渡黄河,可到现在也没尝试过……他记忆里的兰州是那么鲜活,他唱那鲜活的兰州。

“兰州——总是在清晨出走

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

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

兰州——梦的尽头是海的入口”

他像个离开母亲的孩子,将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到了歌声里,在副歌的有八个拉长的“兰州——”,最后一句是潇洒的一句“兰州到了”。唱完那一句后梁真拨弦的右手就是一拍,吉他声和歌声都是戛然而止,酣畅淋漓又意犹未尽。梁真握着琴头,低着头牙冠紧锁,像是要把什么即将宣泄的情感硬生生憋回去。

而就在他隐忍压制之时,他身边的琴盒,被人放入了一张纸币。

不像绝大多数的行人过客,将钢镚纸币随手的扔过来,那人不仅弯下腰,还将那张五十块钱摊平了放到盒子里。那人一直举着伞,直起腰后他就站到了梁真面前,伞也微微往前倾,护住了梁真稍稍还会淋到雨的地方。

梁真比他高,两人又凑得这么近,梁真需要稍稍地低下头,但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故作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就是单纯地看着眼前的人,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梁真有想过这个人会说什么。这个人嘴皮子利索不饶人,不管是调侃下雨天成了落汤鸡,还是嘲讽那没一点收成的吉他盒,梁真都没什么好反驳的。或者是仗着自己给了钱,他可能戏弄地要梁真唱些低俗搞笑的歌,哪怕是和和气气的,他也肯定是教自己大小道理,比如不要再街头卖唱了,你觉着好玩,警察叔叔们却是增加了作业负担。

但唯独让梁真没想到的是,他和自己离得这么近,他说,好听的。

邵明音道:“兰州很好听,你唱得很好听。”

这话是邵明音说的,不是跟他有合作的歌手,需要商业互吹,也不是和他玩的要好的朋友,不管是梁真唱成天籁还是鬼哭狼嚎,都会评价唱的不赖。

说这话的是邵明音,只是是刚巧路过的,警车就停在后边,还穿着警服的邵明音。

梁真泄气地垮下肩膀,撇着眉,两边嘴角往下一瘪,就这么哭丧的往前一凑,双手环着邵明音的腰,不顾中间还隔着个吉他,将人整个抱住了。

邵明音拿伞的手一抖,想要推开,却感受到梁真的肩膀小幅度地抖动。

邵明音没有推开,没拿伞的手碰了碰梁真的后背,试探地唤他的名字:“梁真?”

梁真当然听见了,环着邵明音的双臂更用力了,压得琴弦也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是生怕人跑了。邵明音就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他宽厚的肩,问他怎么了。

“邵警官……”梁真的声音染着哭腔,“我这样,算袭警吗?”

邵明音又好笑又无语,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梁真就又问:“算不算啊?”

“算、算。”邵明音应他。

“那…那如果算的话,你能带我回局子吗?”

“局子有什么好去的。”邵明音依旧是不明情况,就觉得自己被只毛茸茸的大型犬环着,他不排斥,反而觉得挺可爱的。

“可是我没地方可以去了,你带我去派出所,你带我走吧。”

因为姿势,邵明音并不能看见梁真的表情,但他声音里的鼻腔很明显,邵明音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哭,赶忙着安慰。

“你怎么可能没地方去…”邵明音突然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如果是和家里人有了矛盾,梁真这种冲动又率真的性子,难免就情难自抑了。

“梁真……”

梁真还是抱着他,在他耳边喃喃的,自顾自道:“我想兰州,这里不是兰州。”

梁真喃喃道:“我想家了。”

虽然中间隔了吉他,但邵明音依旧能感受到这个大男孩贴着自己的胸膛的起伏,那么真实,那么有力。邵明音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和另一个人这么近距离的拥抱是什么时候了,而现在那个少年搂着自己,和自己说,他想家了。

而乡愁,是会感染的。

“梁真……”邵明音难得地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少年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他试图遗忘过,企图逃避过,艰难抛弃过。

可当梁真,当梁真在他耳边说想家,邵明音也不得不承认,那些画面一直都在,因为那些画面关于家乡,关于家,那是一个人的根,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地方。

“那……”邵明音顿了顿,他不是没有犹豫,可掌心又一次触碰到梁真的肩背,他还是说了。

“那我先带你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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