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真是清唱,每两个字之间的停顿要比有伴奏时来得长,听着又大气又慵懒。最后一个字更是被他拉的很长,并且声音一直往下,是只打算唱这一句。
而这一句唱到没了气,梁真才恍然大悟般明白,他之前为什么突然的觉得不对劲。他继而想开口问,可刚一张嘴,邵明音就侧过了头,一时看的他哑口无言。
邵明音问他:“不唱了?”
“啊…唱!怎么不唱。”梁真试着拨了拨琴弦,然后略微苦恼的“啧”了一声,和邵明音坦言。
“这歌…这歌我就副歌熟,其他歌词没怎么记。”
“这样啊。”邵明音点点头,目光又重新放回到灶台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邵明音眨眼的那当口,梁真从那双眼里看到了类似失落的情绪,那情绪是他从未见过的,梁真也从未预想过,他有一天会见到邵明音这样。
他开始从记忆里搜刮邵明音,那个踹门拷自己的邵明音,给自己泡面让自己出局子的邵明音,往吉他盒里放摊平的钱的邵明音,没推开自己拥抱,带自己回家给他做西红柿鸡蛋面的邵明音,每一个邵明音都是和和气气,每一个邵明音都有笑,他笑起来那么好看,谁见了都会心里舒坦,继而生出信任。
梁真还想到在洗手间隔间里给自己口的邵明音,但这次却无关任何欲望。他就是想到了,想到那天到最后,邵明音由着他抓头发和深喉,就是被**了也不恼,当**蹭到他嘴角和脸颊上,他也只是缓缓眨动眼睛,面色寻常平静。梁真以前一直以为那是因为邵明音给别人也这么弄过,所以习惯熟练了,为此梁真还有一点点嫉妒。
可现在他想法变了,尽管也是猜测。他想邵明音之所以能那么不为所动,就真的只是不为所动罢了。就像现在邵明音明明就活生生站在离自己三四米远的地方,他看着这样的邵明音,莫名就觉得这人跟没有明天,也不在乎明天似的。邵明音也确实不在乎什么明天,未来,前途,他要是在乎,一个外路,来温州当什么街道片警啊。
梁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他终于想起来,邵明音也是个外路。
邵明音也是和他一样的异乡客,他是兰州来的梁真,那邵明音又是哪儿的人。他的普通话标准的没有任何口音,生活习惯上也看不出个南北,他在温州应该是有几年了,他难道就不会想他的家,想自己来自哪座山川,来自哪片湖海。
于是那一瞬间的失落在梁真眼里显得弥足珍贵,那是目前为止,潇潇洒洒的邵明音情感上的唯一松懈,是关于家乡故土,梁真唯一的突破口。
而梁真想抓住这一瞬间。
于是梁真开始弹前奏。他确实不记得一部分歌词,但他音准好,总能靠着记忆将那首歌的调子复原出来。只是他弹得很慢,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缓缓地出来,他低着头,目光专心致志地在指板和吉他弦上流动,开头的第一句是:溜出绿城广场的大门。
那并不是这首歌原来有的歌词,一方面梁真真的没记住“溜出”了哪里,另一方面他的确有现编现造的自信。他玩说唱,就不说快节奏的freestyle,他背过不少韵脚,这种速度的吐字,他就算押不上韵,肯定不会停顿。
但就是歌词内容,毕竟是现场即兴的,难免就白话了。
“溜出绿城广场的大门
拿着吉他到山塘路口
城管辛苦赶到夜市街
屋漏逢雨分文没有钱”
梁真自己都觉得搞笑,但还是继续往下唱——
“在愿望的最后一个季节
碰到邵警官撑着一把伞……”
梁真抬头了,马上就该是副歌,那几个和弦他信手拈来,旋律也是牢记于心,他没有必要再盯着吉他小心翼翼地扣,当然了,他也想抬头,想看邵明音,想知道邵明音喜不喜欢他这么唱。
然后他也看见邵明音,扭过头在看他。
梁真喉咙一紧,声音在慢了大概四分之一拍后才切进去,那还不是副歌,他唱:
“在愿望的最后一个季节
可不可以留梁真一晚。”
在最后一个字出来之前,吉他的伴奏声都是单调的音符,仅仅是帮助梁真不跑调,并不构成完整的旋律。可等“留梁真一晚”的愿望出来之后,他便连贯地接上了G、A、Fm和Bm和弦。因为对开头的不熟悉,他之前的音域都是在中央C调,听起来平平淡淡,但和弦出来后他迅速地升到D调,这使得声音本身的干净在这个较高的音域里展露地淋漓尽致,他看着邵明音,开口是那句山川湖海。
像是在问邵明音,梁真唱: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
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他终于唱出来了,唱给在厨房的邵明音——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梁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坦,他的想法很单纯,就是想唱给邵明音听,他唱出来了,他就心满意足。他都没有继续弹那四个八拍的间奏,他都不想再弹吉他了。
只是把手搭在吉他上,他开始清唱——
“来到自我意识的边疆
看到父亲坐在云端抽烟
他说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
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前两句梁真还是在唱的,可渐渐地他的音调变得越来越缓,不像是唱歌,更像是讲一个故事,念一首诗。邵明音也不知什么时候整个的侧过身,和门口的梁真面对面。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就这么静静地听,听那首歌也听那首诗。他会眨眼,闭眼时双眼皮舒展开看不出褶皱,而后那眼皮会细微地挣扎抖动,再睁开,内敛的眼睑就再次出现,再往下是睫毛,然后是那双眼,黑白分明的像极简的水墨画。邵明音的眼眸黑得浓郁,就像他的头发,那黑发让梁真想摸,想指尖穿过发梢抓住,那双眼梁真琢磨不透那饱含的是什么情感,却也想琢磨透,那里面是什么情感。
梁真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样的邵明音,这样的邵明音不笑了,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真实,他看到邵明音的唇终于松动了,微微张开,又闭上,梁真丝毫不怀疑,邵明音也是想念,邵明音也是想唱,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靠近,一个邀请,他会唱的,他会开口的。
于是梁真走近了。
他走得很慢,像是深怕惊吓到了邵明音。他轻着脚步,也不让吉他盒和周遭有任何的磕磕碰碰,后四句和前四句刚好相反,他原本是在念,但越往后,音律就越明显。
越往后,他离邵明音也越近。
“用无限适用于未来的方法
置换体内星辰河流
用无限适用于未来的方式
热爱聚合又离散的鸟群。”
他站到了邵明音面前,没有再弹吉他,而是再一次清唱——是谁来自,山川湖海。
像黑墨洇上白纸,梁真的声音在安静中依旧有着某种微妙的渗透力。他走到了那个人面前,微微低下头和眼前的人对视,他能在邵明音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只有自己的影子,这和邵明音在梁真眼里看到的一样。在温州的夜里,街道居民楼的小屋,他和一个从兰州来的叫梁真的少年伫足在狭小的厨房间里,梁真的眼睛里有自己。
邵明音张了张嘴,像是被蛊惑了,他发出了声音,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他暂时唱不到梁真的那个音域,但调子是准的:
“——却囿于昼夜……”
他一停顿,喉结也抖得明显,是唱不下去了。正想勾起嘴角掩盖什么,他感受到梁真离自己靠的更近了。梁真将音域降了下来,降得比C调都还要低,降到只要能开口说话,就肯定能跟着唱的程度,梁真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邵明音,他重复道:“却囿于昼夜……”
那眼神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的杂质,就像他的名字,真实而具有生命力。
这种力量也传递给了邵明音,他开口了,缓缓地,和梁真一起,但成调子地唱那四个字——
厨房与爱。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
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梁真也笑,他就知道,邵明音能唱,邵明音会唱。
梁真知道,邵明音也会唱完。
当最后两个和弦被弹奏起,梁真抓住那一瞬间了。
他听到邵明音唱,他听到自己唱,在那一瞬间里,两人的声音浑然难分在了一起——
“就在一瞬间——”
那才是整首歌真正的最后一句,梁真随后不开口只弹琴,像是知道邵明音会断断续续地一个字一个字出来,梁真也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弹,但每一个拍子,都恰好的和邵明音契合。
邵明音唱了那最后一句,在梁真抓住那一瞬间后,他如同低语倾诉般唱道:“握紧我矛盾密布的手。”
就在一瞬间,握紧我矛盾密布的手。
梁真笑着,又露出了虎牙。他这时候和邵明音距离特别近,要是刻意点,他呼吸的热度就喷到人脸上了。可邵明音并没有介意,也没有往后挪,梁真就又调皮又得寸进尺地勾了勾邵明音的手指,和他说:“你是石家庄人。”
邵明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目光往下他看到自己身侧的手,那刚刚被梁真勾过的手指上还沾着他的温度,邵明音摩挲着那个给碰过的地方要握拳,却又失力地松开了。
“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哪里人唱哪里的歌。我觉得换个说话也成立,哪里人听哪里的歌。”梁真突然凑到了邵明音耳边,邵明音本能要躲,但梁真的声音比他的速度要快,轻轻地,像团棉花在挠痒痒。
梁真道:“万青乐队四个人,全是石家庄的。”
邵明音吐了口浊气,垂着眼正不知道该回句什么,旁边突然有什么东西的落地碰撞声,梁真也是受了惊的一叫唤,原来是那绿豆汤沸腾了太久,泡沫将锅盖顶了起来。
邵明音随机熄了火,又迅速地将溅出来的汤汁擦掉,然后拿出碗勺给梁真勺了一碗。梁真放下了吉他,没出厨房门,正对着橱台,就这么端着小口地喝,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厨房端碗勺汤的姿势像极了邵明音,那个昨天,前天,大前天的邵明音。而邵明音就站在稍稍偏后的地方看他的背影,默默地看梁真默默地喝绿豆汤。
邵明音想,原来自己以前就是这样。可一细想,他还是觉得梁真同自己不一样。梁真更年轻,更有朝气,受了什么委屈挫折,吃碗面唱首歌就能重新振作,他就像个小太阳,因为他的出现,这个小公寓带有了人味儿,有了温暖,一成不变的清冷也被驱赶走,只有他在那儿发光发热。
邵明音想到,他忘了和梁真小太阳说,他唱的真好。在傍晚的街头,他的那句“你唱的很好听”也不是敷衍,而是梁真确实是老天爷赏饭吃,再把真情实感都投入进去,那么一个年轻又真诚会唱歌弹吉他的帅小伙,谁不喜欢,谁舍得赶他走呢。
于是邵明音问了,他先开得口,是他主动的。
他问梁真:“就一晚上?”
梁真一愣,抱着碗转过身,眼睛眨都不敢眨,等着邵明音的下文。
邵明音故作随意地用指骨划了划鼻梁,指了指个方向:“那里有张折叠随军床,先说好了,那床就七十厘米宽,你要睡不舒服——”
“舒服!舒服!”梁真放下碗,一倾身就将邵明音抱住了,用手控住自己双肩和自己面对面时邵明音以为他激动结束了,没想到梁真冲自己有点憨的一笑,就又是一个熊抱。
这次没有吉他挡着,他们身子大半都是贴着的。邵明音不习惯,手掌都已经覆上梁真的胸膛要推开了,他眼前一闪而过梁真方才的笑。
露着虎牙的,全然是开心的笑。
邵明音那摊开的手掌在梁真的胸膛上静置了几秒,手指还是收力缩起,最后慢慢滑下,落到了自己的腰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