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下雪了。
就在第二天演出结束后,天空开始落雪了。等他们睡到中午才起来,窗外已经有了皑皑的一层。邵明音就有点不想出去,梁真就说邵明音不按商量好的带他去以前读的初高中,他就把暖气片关掉。
这显然威胁不到邵明音,梁真就很硬气地把暖气片的开关关掉了,在暖气片旁守了二十分钟后梁真先受不了,拳头一直握着,像个小老头把手缩到衣袖里。邵明音被他那样子逗乐了,他知道梁真怕冷,就让梁真再多穿点衣服,他起床后就和他出去。
梁真终于胜利了一回,忙不迭就把暖气片重新打开。他还是要风度,秋裤穿了条薄的,出酒店门后发现雪还是在窸窸窣窣的下后梁真放弃了,回房间里换了条厚的,还拿了两双手套。
梁真本想打车,但邵明音说可以坐公交。但四年是可以改变很多人和事的,以至于邵明音到车站一看,公交车还是那个公交车,但路线已经改了。好在邵明音高中真的不算远,他们转了一趟车,就到了目的地。
邵明音本想带梁真直接进去,但没走几步,门卫就把他们拦下了,问明他们是访客后就要他们刷身份证登记。这也是邵明音当初读书时没有的,当身份证刷上去后门卫也能看到他们两的信息,见都不是本地人,就多问了一句他们来干什么。
河北是高考大省,石家庄虽然不是衡水,但高中压力也大,门卫怕他们两是什么记者进去做报道,有点不乐意放他们进去了。
邵明音身份证上地址对不上,就是说了自己以前在这儿读过也没有信服力。还是梁真能说,说自己在这边做生意的,准备买房子定下来了,来看看学区。
“你往里走看楼下那个光荣榜就知道了,这学校好着呢,”门卫也有点自豪感,“但高中是要孩子自己考的,你应该去看看初中。”
“刚旁边七中过来呐,”那初中邵明音给梁真提过,他说得就特别像回事,“七中也好,但旁边有个好高中也重要啊,这样小孩才能耳濡目染……”
门卫见梁真不像是在说假话,手一招就让人进去了。梁真道了声谢后就和邵明音往里走了,迎面果然是块重点率很高的光荣榜,那上面除了大学和考生的名字,还有毕业的初中,其中七中毕业的不在少数。
“你怎么和我妈说得一样,”邵明音也看着那块榜,“她和爸决定买这边房子,就是考虑到和这个高中近。”
“那你也争气啊。”
“警校又不是什么名校,”邵明音往那块榜的角落里一指,“我当时名字在这儿吧。但我妈还是很开心的拍了照片,发朋友圈说儿子上榜了。”
邵明音笑,但很快又收回了。他随后上了楼,就算离除夕还有不到十天,这个学校还在补课没有放假,他们进来前门卫也提醒过不要打扰学生。两人就在二楼走了一圈,没看到以前教过邵明音的老师,他们就出了教学楼了。
随后邵明音带梁真去看了几处绿化。他的高中环境真的不错,种的树木也大多是四季常青的,落上一层雪后也没有显得多萧瑟。梁真远远看到操场的主席台了,一想到补课期间肯定没有体育活动,而学生又都在上课,他就跃跃欲试地要去操场上玩雪。
他原本以为操场上应该是空无一人的,但却在二百米起点的位置上看到了两个学生,雪人肚子已经成型了,他们正在滚的那个是雪人的头。
他们站在二百米的终点,没走过去,就是远远的看着那两个少年滚着另一个雪球,手都冻红了,但脸上洋溢的是笑。
梁真也笑,把那两双手套掏出来了。
“几岁了还玩这些?”邵明音有些不能理解,但还是接过并戴上了。他就站着,看梁真忙不迭着蹲下身捏雪球,直到那雪球在他衣服上炸开,邵明音都还以为梁真只是想堆个雪人。
“梁真小朋友?”邵明音有点被激到了,也顾不得自己之前是拒绝的,他抓了把雪也准备扔梁真。梁真非常迅速地站起身了,倒着跑起来,邵明音雪球扔过来后他也扔了过去。
两人就这么开始追逐起来了,梁真因为时不时地倒着跑看邵明音追自己的反应而不小心摔倒了,邵明音得了机会,抓了把雪就往梁真脖子上敷,梁真嗷嗷地跟杀猪一样,可等邵明音松手了他就直接抓了把雪扔到他衣服里。
邵明音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又不舍得也这样对梁真,就把人死死摁雪地里,就差抓一手喂梁真嘴里。梁真笑着笑着就没力气了,也不反抗了,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躺着。邵明音也累,坐在梁真边上,踹他的腰让他起来。
“起不来啊,歇会儿歇会儿。”梁真边上还有挺多没碰过的雪的,他就大张开四肢像风扇一样滑动,邵明音问他你是智障男孩欢乐多吗,梁真就说你不是也很开心吗。
躺了一会儿后,天又开始下雪了,也有冷意落在梁真脸上。邵明音拉着他手让他起来,是怕人冻着了,梁真还是不肯,说他还有地方热乎着呢。
邵明音先是没能领会,等梁真努努嘴还挺了挺腰,邵明音就知道他是在说荤话了。梁真邀请他摸自己裤兜口袋,还说里面有给他的礼物。邵明音以为梁真是要他摸那支起的小帐篷,当然不愿意了,还赠送了一个白眼。
“你摸一摸呀,”梁真看着他,那眼神特别天真,“真的是礼物。”
邵明音没脾气了,也没任何期待,手伸进梁真的裤子口袋里,那里贴着大腿,当然是热的,他也确实摸到什么东西了,他捏着,没立刻将手缩回,也没表现出丝毫的嫌弃。
他看着梁真,眨眨眼,嘴也慢慢张开了,抽出手后他让那原本冰冷的物什躺在手掌心里。
像是猜到了他会是这种反应,梁真笑,等邵明音用手指捏着那枚钥匙后他很乖巧地说,没骗你吧。
“雪越下越大啦,”梁真不闹了,搀着邵明音一起站起来,邵明音握着钥匙,梁真握着他的手。
梁真道:“我们先回家避避雪啊。”
邵明音曾经住过的地方离高中很近,如果不是雪天,十分钟就能从校门口进小区大门口。如果是平时走路,梁真总会习惯性的比邵明音走得靠前,邵明音也不喜欢别人走在他后面。但今天梁真一直都是在邵明音身边,遇到拐角或者是楼梯,都是邵明音先迈开步子,梁真才会跟上。
邵明音没问梁真是从哪里弄来钥匙的,但当他站在那扇门前,钥匙入锁孔后确实是能扭动的。邵明音没拧,他把手放下了,深吸一口气后他看向身边的梁真,梁真鼓励地看着他。却没有帮他。
他不知道自己之后低头站了多久,当手再次握住钥匙,他缓慢地转动了两圈。当最后一声保险锁启开,邵明音抽回了钥匙,手腕一抬,将那扇门推开了。
那扇门也是缓慢打开的。他原本以为受限的视角里会满是落灰的家具,但他一眼望过去,他最先看到的是开着窗帘的阳台的推门,他能看到屋外在下雪,他同样能看到外面的光。
这时候梁真低下头,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询问可不可以请他进去。邵明音就自己先进去了,拉开鞋柜后看到熟悉的拖鞋后他先是一愣,然后拿出了一双递给梁真。他自己则只是脱了鞋,走到餐厅后大理石地面的凉意才透过袜子传到脚掌。
那凉意瞬间就让他的视线一阵模糊,是想到他每次不爱穿拖鞋被发现了,他妈就会拿着双拖鞋追着他让他穿上。
他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他低头,看到自己脚边有双拖鞋,梁真已经直起腰了,和他说地上凉,穿拖鞋啊。
邵明音穿上了,他看着眼前被一块固定的屏风隔开的客厅,总觉得和三年前一样,又觉得和三年前不一样。他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是置身在梦境里,他不觉得自己该往前走那一步。
于是梁真走过去了,走到那边背对着邵明音的屏风前,他上上下下地看,他“哇”了一声。
“哇,”梁真是说给他听的,“邵明音,原来你以前长这样。”
邵明音有些不好意思的扯扯嘴角,他当然知道梁真都看到了什么。他们家约莫是在他读小学二年级时搬到这儿来的,所以定做的照片屏风上,他的照片也是婴儿和五六岁的时期最多,每一张都很影楼风,让穿什么衣服穿什么衣服,让做什么动作做什么动作。后来邵明音长大了,看到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害臊,想让他妈把屏风换掉。但他妈妈怎么可能觉得那样的邵明音不可爱呢,不仅不撤,他之后拍了什么照片,他妈妈都爱往那张屏风上贴。
他走过去了,和梁真一起。他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也看到了贴在右下角的一张一寸照。那是他刚进警校时拍的,穿的制服肩上只有一道拐,他没有笑,但又因为五官没有太多的攻击性,他虽然是酷酷的看着镜头,也不会让人觉得凶。
“他们天天都看着你,”梁真道,“他们很想你。”
邵明音摇头,是不相信:“是你准备的。”
你比我先来的石家庄,你弄到了钥匙,你准备了这一切。
“不是的。我一来,这个客厅,这里面的房间就是这样的,我只是打扫了一遍,”梁真往屏风镂空的凹槽里一抹,摊开手指给邵明音看:“我长记性了,把这些地方也擦得干干净净呢。”
“你要去父母房间看看吗?”梁真问,也侧开身子,给邵明音让出路,“我发誓,里面原本是什么样,现在也是什么样。我什么都没碰。”
那是邵明音第一次听梁真这么正经,他没办法拒绝,只能往前走了两步,拧开了门把手。梁真也确实没有骗他,开门后能闻到很淡的陈旧的味道,是真的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他往里走,走到床头坐下,他拿起了自己一开门就看到的立在床头柜上的相框——照片还是以前的照片,但相框换了。原来的那个相框被他爸爸摔碎在地上后扔到了垃圾桶,包括他高中的毕业相册。
他将那张照片放回去了,手指勾着床头柜的那个小扣纽,他抖着手慢慢拉开,那里面躺着的是他的毕业相册。
他拿起来了,转过头冲梁真笑,问他要看吗。
梁真其实早几天就看过了,但他没有说,只是坐在邵明音旁边,看着他一页一页的翻,并且回忆当时拍照的场景。
“这张是大家一起在操场上扔书,就是我们刚才玩雪的那个操场。里面没有我,因为我坐在他们身后的地上,我看着他们网上抛书,我没有。”
梁真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
“就是不想做这个动作啊,就是觉得高考还没考呢,哪有那么开心,不想装。”邵明音耸耸肩,“高中嘛,我也会中二的。”
“这张是和班里其他五个男生一起拍的。我们都高,都坐在最后面,所以关系读挺好的。其中一个眼睛有点小毛病,配的眼镜碰到光后颜色就会变深,跟墨镜似的。我们当时就各自搞了一副眼镜,在镜片上贴黑纸,和他一起拍了这张。”
“这张好蠢啊,”邵明音说得是一个男生单手撑地,其他围着他的男生跟受到冲击波一样的往后退。梁真指的其中一个跳的老高的说这不是他嘛,邵明音就连忙要往后翻,死活不承认是他自己。
“真的是你,”梁真道,“你看这页相册的磨损,他们肯定经常翻的,肯定是你。”
邵明音看着那右下角的褶皱,他摸着那些痕迹,他把相册关上了。
他有点控制不住了。
“他们很想你,关于你的一切他们都舍不得扔,”梁真说道,“他们一直爱你。”
“对不起。”
“邵明音……”
“我当时就在现场……”邵明音肩膀开始抖,眼睛湿得厉害,“我就在那儿,我就远远地看着那个人逃到校车上,我就看着……”
“那不是你的错。”梁真死死地抱着他。
“我就在那儿,我就……”邵明音哭出来了,很绝望地垮着肩膀,如果不是坐着,他很有可能就抽力的跌倒了。他一遍遍地说他当时就在那儿,一遍遍的说他就看着那一切发生。
他在梁真怀里哭得像个孩子,那么无助。只要梁真一松手他就往下掉了,而梁真一直稳稳地护着他,并且安慰着一遍遍地在邵明音耳边说,那不是你的错,他们也一直爱你。
你是他们的血脉,他们关心你,爱你,他们看到你这么哭也会心疼的,他们希望你余生都过得好,而不是被内疚和自责所困。
“那不是你的错,”梁真拍着邵明音的后背,他眼角也是红的,但一直没眼泪掉下来,不是因为他够坚强,而是已经流过了。
那钥匙是他托凌曌动关系配的,在邵明音来的三天前,他就来过这里。打扫过程中他能触碰到邵明音曾经生活的痕迹,他也看过所有的照片相册,而当他看到那个放在床头的相框,他也哭得像此刻的邵明音那么伤心。
那是张全家福,小小个的邵明音身后站着他的父母,他们的背景是天安门广场,照片最上方有一排红字,上面写着邵明音七岁于北京。
他看着七岁的邵明音,看着他竖着大拇指,含着下巴不情不愿的看着镜头,他想到了自己和梁崇伟的那张。在那张照片里,七岁的梁真也是这个手势这个表情,青涩又拽二八五万。
他看着那张照片,他才终于明白凌曌为什么强调让他看看邵明音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又说邵明音不愿道歉时的态度像自己的那张身高照。因为他们真的像,就像七岁在北京,时间和空间的重叠里,他们是那么像。
然后他们活成了不同的模样。
他听到邵明音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也不会魔怔了似的只重复那两句,他还是在梁真怀里,浓重的哭腔和鼻音使得他说的话特别模糊,但梁真还是听清了。
邵明音说,可是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跟以前所有的照片,所有时间段的邵明音都不一样了。
“这有什么关系啊,”梁真拍着他的后背,“不一样就不一样了啊,不是你说得吗……”
他将怀里的人扶起来,和他平视,帮着他把脸上的泪痕擦掉,他捧着邵明音的脸,又说了一遍没关系啊。
“你说过我什么样你都喜欢,你可以稍稍地说话不算数。”他笑,是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时候是挺傻挺蠢的。
“但不管邵明音什么模样,不管是什么时候,昨天,明天,今天,梁真都喜欢。”
“邵明音什么样,梁真也都喜欢。”
梁真握着邵明音右手的手指,点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讲trap风格的说唱,我说trap就是字面的意思,是陷阱,是困住,是一听就陷进去了。你可以陷入一段美妙的旋律,但你千万别被回忆困住,被那一天困住。”
“不要再被那一天困住了,邵明音。如果真要被什么一辈子困住——”
他摊开了邵明音的右手,让手掌贴着自己的一颗心。
“那就困在梁真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