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仇恨

众人面前, 同时存在着两个世界。

环境被覆盖,他们这些人却没有消失。顶着殷刃壳子的肉俑还在原地, 符行川严肃地皱着一张狗脸, 而那个被敌人支配的凶煞,也不尴不尬地悬浮在空中。

黄今在心中疯狂重复清心咒,目光转向还在发展的幻境……不, 应该说是当年的“真相”。

殷刃给出的记忆里, 那只黑狗没受到大型清心咒的压制。污染物影响下,它的身体迅速裂解变形,发出破碎的吠叫。方才的情景再现, 散步群山的凶煞之力碎块陆续飞来,融进黑狗膨胀的躯体。

它的表面迅速生长出一层半透明的黑色肉膜,肉膜逐渐增厚, 其上无数细丝朝苍穹延伸。山村之上的天空中, 渐渐出现一个巨大的黑灰漩涡。

细丝如血管,漩涡如胎盘。肉膜包覆的未成熟凶煞,像极了即将诞生的胚胎。

符行川的脸皱得愈发厉害, 他耸起鼻子,尖利的牙齿露出大半。这副景象万分熟悉, 让他想到几个月之前, 档案馆内那个校园。

前方景象,与那时异样的鬼胎大同小异。

很快,凶煞蠕动得越来越厉害, 那层黑色肉膜越撑越薄。血管似的细丝通向天上漩涡, 黏腻可疑的黏液坠向地面。

那些黏液淅淅沥沥浇在地上, 如同雨滴。凶煞还没有彻底诞生, 却已经有毒素从肉膜中散出。

伴随着黏液飞溅, 附近的佝罗军成片倒下。他们的皮肉迅速溶解,伴随着嘶嘶的腐蚀声,健硕的士兵尽数变成满是孔洞的白骨。

肉膜深处,传来犬类痛苦的悲鸣。

符天异一张脸白得像死人,为了建立层层防护,小符同志拿出了吃奶的劲儿。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凶煞胚胎”的影响范围很有限。

它剧烈颤抖,努力收缩身体,生怕波及到附近的祠堂。它似乎想要控制自己,却始终不得其法。

真实的过往与沉没会的扭曲交织,记忆中的黑狗凶煞,被沉没会控制的黑狗凶煞,两者镜像般飘在半空,正巧停在同样的诞生阶段。

只不过前者在拼命抗拒诞生,后者努力想要诞生。

它们就这样悬在夜色里,像一对腐烂的眼球。

凶煞即将诞生,黄今不敢细看。他忍住强烈的晕眩,目光钉住地面上尸堆。佝罗军的下场比那小女孩还要凄惨百倍。如果说女童化作了泥,他们更像摔在地面上的水气球,只留下变形的碎肉残片。

黄粱头痛欲裂,可他不敢放松。

此时此刻,真相与谎言同时存在与记忆中。

他不清楚,自己万一晕过去会有什么后果。他只知道一点——当下,只有这个幻境才能让敌人控制的凶煞暂停降生。

可是这场博弈,获胜的条件又是什么呢?

他们被关进了薛定谔的盒子,盒子终究要打开。真相还是谎言,活着还是死去,总归只有一个结局。

识安的战力严重不足,殷刃只扔来了这么一份记忆,他本人不在……等等,他本人不在?

一阵隐约的铃声从雾中传来。

充当放映机的黄今不能回头,但他尽力发出了喜悦的叫声:“噗叽叽叽!!!”

两个世界交错。“真相”里有一只凶煞,那么,肯定也有那位对应的大天师——

千年前的,真正的大天师。

山雾翻涌中,又一个三米高的身影出现。相比肉俑控制的躯壳,这位大天师步履虚弱而沉重。他周身缠绕着近乎失控的煞气,微凉的夜晚瞬间冰寒无比。

邪物们沉默地跟随在他身后。

山村在准备迎接大天师的到来,灯笼挂好,供盘摆正。可是此时此刻,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尸体和供品在鬼煞的影响下迅

速腐烂,废墟上燃烧的火星灭于雾气,只剩焦黑的残骸。

佝罗残军离凶煞胚胎较远,正试图逃亡。可他们只是踏入那红色身影十步之内,便软布袋似的摔倒在地,顷刻咽气。

那双雪白的赤足踩上尸体,尸身血肉在触及那只脚前,就化成了棕褐尘土。

大天师钟异一步步走着,凡是路过还算完好的房屋,他都要停驻片刻。那红布包裹的“茧子”微微前倾,咚地撞上门板。

他在叩门。

每当他这么做时,邪物们会乖乖停下脚步,扭曲的眼球凝望着那道笨拙的身影。

每一次叩门,都会激起数个相关记忆的碎片。它们像是涟漪荡起的水滴,随着幻境飞溅,转瞬即逝。

这扇门上刻着一只小狗。

百年前。

【爹爹,我想看看异人大人!】一个稚嫩的声音隔着门问道。

【使不得使不得,门上有异人大人给防护,开了就不灵了。面见异人大人,咱们会伤着。】成熟的男声慌忙说,【异人大人,俺家的鸡被黄皮子咬死好些,能不能帮俺讲讲呀?外头的鸡蛋糕当报酬,她娘亲手蒸的,加了蜂蜜呢!】

几十年前。

【娘,外面好多怪影子,异人大人真吓人——】同一扇门,陌生的声音。

【你爷跟我讲过,异人大人是咱们村儿出去的。大家伙都知道,他绝对不会伤咱们村的人。】一个柔和的女声说道,【异人大人,我们家那几棵果树根儿上长了人血瘤,快枯死了,帮忙弄掉吧。外面供了新鲜蜜饯,可甜呢。】

几年前。

【奶奶奶奶,我有点肚子疼,想要异人大人帮忙!】一个清脆的童声叫喊。

【这样呀,你得给异人大人添点供品才好。托人家帮忙,要答谢呀。】一门之隔,老婆婆温和地说道。

那孩子想了想:【异人大人想要啥?】

【唔,你给我唱首歌儿吧。】大天师笑着回答。

他的声音虚弱而疲惫,像是在苦苦忍耐什么。

【嗯!我出去给你唱!】

【使不得,】老婆婆急忙劝阻,【门上有异人大人的防护,开了就不灵了!】

……

如今,木门板上的小狗上溅满血迹,门后只有冰冷的沉默。

一扇门,又一扇门。带有涂鸦的,写着好看对联的,木纹特殊的……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那个血红的身影步子越来越重。

“真相”中的大天师钟异,最终停在了凶煞胚胎之前。

那个位置,正在钟成说身边。

两个一模一样的大天师并肩而立,一个步履不稳,一个身上满是血迹。

夜色与废墟的包围中,天空浮着两个凶煞胚胎,地上站着两道红色身影。两队邪物沉默地停在原地,一切简直像是世界的重影。

记忆中的大天师抬起手,一道术法黑光闪过,正中往另一边逃亡的佝罗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术法,周围植物瞬间枯死,棕黄的土地变为死黑,影响范围堪堪擦过祠堂。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未诞生的凶煞发出模糊的呜咽。

“咳……咳。”

大天师咳了几声,声音里带着虚弱。

“都说邪物无心……你是想护着他们,还是单纯舍不得这里呢?”

红布遮掩着他的脸,可黄今都能察觉其中浓浓的悲哀。

彼时的殷刃,与凶煞区别不大,都是行走的污染源。他将这场浩劫记得如此清楚,却无能为力……那会是怎样的滋味呢?

邪物胚胎只是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它的声音渐渐混乱,带着梦呓似的起伏不定。黄今听不懂它在诉说什么,

可他能看出来,这只凶煞的理智快要走到尽头。那半透明的黑色肉膜再次搏动,变得浑浊不堪。

大天师在原地站了许久,山风卷着雾气,血腥和尸臭浓到呛人。几个残破的纸灯笼滚过泥土,上面沾满脏污与血痕。

它擦过大天师赤裸的脚踝,瞬间被失控的凶煞污染噬为尘泥。

滴答。

理性所剩无几,凶煞胚胎再次发育,它身上的剧毒黏液再次滴落。

一声叹息,大天师身上缠裹的红布也在同一时间爆开,犹如红花绽放。

红茧化为红衣,浓郁的凶煞之力骤然散开。那些叮叮当当的封印尽数飞起,环绕在大天师钟异……不,殷刃的身周,数量暴增。

千年前的殷刃伸出手,握住了随手的短刀。

他黑发四散,面色惨白,眼珠布满血丝。原本锐利漂亮的五官显得鬼气森森。

“看来我们有同一个愿望。”

殷刃嚅动嘴唇。

“这份仇恨,我会连你的份儿一起记上的。我们说好了……但你已经没救了,我无法让你见证。”

凶煞胚胎里只剩破碎而微弱的呻吟。

“不如以此物立下血誓。”殷刃短刀刀尖直指黑狗凶煞,“也让你睡个安心。”

同一时间,重影似的钟成说努力挣开红布。他从红布间隙里使劲挤出一条胳膊,手里紧紧抓住那把短刀,直指前方。看那架势,他在拙劣地模仿殷刃。

努力保持清醒的黄今:“……”原来如此,肉俑的真实智商终于暴露了吗?

谁想,就在此时,符行川一个跳跃,扯住了葛听听的裤腿。后者忙着低头,刚好看到那一行硕大的血字。

【学。】

符行川双眼亮着光。

【外部有卢小河符天异化吉司众人,我接触过殷刃的封印术,你有施术的手,肉俑的身体能提供力量。】

葛听听精神一振:“我们可以当散装大天师!”

只要照着幻象依葫芦画瓢,把沉没会控制的凶煞封印就好。敌人没了发挥空间,自然无法碍事。

听到这个理解,符行川的爪子短暂地僵了一瞬。

【大天师状况不佳,对手也不是真正的凶煞。术法强度不会太大。】他没追究葛听听的解读,【我写,你看,与卢小河保持联系!】

那边,千年前的殷刃举起短刀。他毫不犹豫地划开掌心,鲜血瞬间浸透刀锋。涌出的血并没有滴落,它活物般缠住那把短刀,开始往刀身中渗透。

凶煞胚胎艰难地蠕动片刻,黑狗拿出最后的清醒,咬伤了自己扭曲的身体。

一缕黑血穿破肉膜,同样缠上短刀。

无数符咒在刀锋上快速闪过,刀身由青灰渐渐转为赤红。月色沾着火光,无数艳丽流光在刀身上流淌。

殷刃垂下头,攥紧了刀柄。

“血誓已成。”

他无声地说道。

“做个好梦。”

凶煞体表的肉膜上,最后的清透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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