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村外, 化吉司的高手们自主结阵。迫于凶煞胚胎的污染,他们并未向前。
符天异浑身难受。
他难受的点不在于凶煞胚胎,而是那群化吉司同事。不知道是不是记忆世界的缘故, 这群高手只能看出大概的身形。身边一张张脸五官模糊, 恐怖谷效应比邪物们还强。
问题是,这群人的模糊滤镜还不是同款,程度深浅不一。符天异勉强绷着一张脸, 背后已经开始狂冒冷汗。
半步外, 卢小河沉默得略显反常。
她先是看向自己带有精致刺绣的袖口, 又看向周围加了模糊滤镜的高手, 表情十分凝重。
“你是后方指挥吧姐, 想想办法!”符天异往卢小河身边挪了挪, “咱们不能在这干站着。”
“有点奇怪。”卢小河说。
“我当然知道这奇怪!”符天异蹭蹭脑门上的汗。
“我们在记忆世界,而这个村庄和这些人的印象,本质上来源于殷刃与凶煞的记忆。所以这些来自于附近的游击高手,他们印象不深。”
符天异满脑袋问号。记忆世界基于凶煞与殷刃的记忆构建,这不是最基本的资料吗?
卢小河拧着眉毛“为什么化吉司和咱们两个这样清晰?”
符天异“……啊?”
“凶煞压根接触不到远在都城的化吉司。千年前殷刃体质特殊,身周污染失控。他顶多接触一下这个村庄,根本无法入世。那个清晰的化吉司, 还有符、李两人的样貌, 究竟是哪里来的细节记忆?”
符天异怔愣在原地,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一股冰寒顺着他的脚心渗入血管,直达心脏。
可惜卢小河没能思索太久,不到五秒,通讯耳机里传来葛听听的叫声。尽管混杂了严重的杂音, 女童清脆的声音格外有穿透力。
号令所有人, 六十四伏阴阵!符行川说的。
符天异与卢小河对视一眼。
符天异当即画符扩音, 卢小河则将耳机贴上耳朵,聚精会神地听。
村中心,凶煞胚胎表面渐渐化为漆黑,像是腐败的水果。
周围的凶煞之力几近失控,它们鞭子似的四下抽动,荡起涟漪般的尘土。烧毁的房屋受不得风,秸秆般随风倒下。
偌大的空地上,仅剩那么几个活物——
黄今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继续播放他的幻术“全息录像”。符行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施术的大天师,恨不得再长六只眼。
鉴于“钟成说肉俑”只能放放血,术法材料。传话与当场画符,两件事都由葛听听来做。
尽管葛听听年纪轻轻,她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沧桑。
六十四伏阴阵继续,拨出四人使用五行八卦封,将封印往村中心推二百步。
她哑着嗓子传达符行川的即时分析,手上还要去细化狗爪子划拉的粗糙符文。那些纹路熟悉极了,明显是上回间隙里流出的残皮封印术。
它又一次为他们挡住了肆虐的凶煞之力。
阻阳咒用上,自西南方起术,前两个也不要停……葛听听头一回怀念起了无法说人话的时光。一心两用,她的脑袋快炸了。
但她明白,她做的只是重复工作——
她的脚边,符行川一动不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大天师的复杂手诀刚摆出起式,他就能分析出是什么术法。传达完指令,他便立刻用爪子在地上扒拉符文大概,让葛听听仔细修正。
渐渐的,高手们的外界封印术,与千年前殷刃的重重封印渐渐重合。而封印凶煞的符咒,也被符行川快速掰开揉碎,解析还原。
他们这边的“大天师”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朝符咒上滴血、力量。
人如重影,术法光辉也渐渐趋同。
两道红衣身影并肩而立,钟成说侧首,望向千年前的恋人。
无数道术法不要钱似的漫天飞舞,殷刃的面色逐渐青灰。那人漂亮的长发沾满尘土与血渍,毫无光泽。那双赤红眼眸里也不见喜悦欢快,如若一对死物。
钟成说并未在那熟悉的面孔上看到疯狂,他只察觉到了深渊般的疲惫与哀伤。那人五官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目光却活脱脱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认识的殷刃,一直是个活泼闹腾的人。钟成说头一回看到殷刃这副模样——虚弱的,冰冷的,像是烧尽的残灰。
巩朝末期,正是大天师钟异殒命的时段,也是凶煞殷刃封印的开始。
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千年前的殷刃手中,短刀吸饱鲜血,闪烁出美丽而危险的光。深红纹路流转,逐步变为钟成说无比熟悉的模样。
顶级诅咒灵器,恶果。
修长苍白的五指间,那把短刀鲜艳到刺目。它在黑暗中泛出殷红流光,跟在殷刃身后的邪物大军躁动起来,呓语与尖叫响彻夜空。
就像它在指挥它们似的。
奇怪,恶果应当没有这样的能力。可惜幻象里的殷刃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
赤红刀尖直指凶煞,数不清的封印术法为辅,一道复杂至极的古怪封印为主。恍若倒放一朵花的绽开,闪烁微光的封印层层闭合,将漆黑的凶煞胚胎包在其中。后者显然不打算老实被封印,枷锁般的封印里,它疯狂挣扎,掀起一阵又一阵凶煞之力的海啸。
飞沙走石中,钟成说耳根动了动。
沙啦。不远处,有谁的鞋底轻轻蹭过沙土。
钟成说猛然转身——佝罗军那个硕果仅存的修行者居然没死,他大半身子残缺不堪,像是被看不见的水波淹没。可这不影响他的气息平稳,那家伙身体大半“嵌”在残壁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殷刃手中的恶果。
卡戎派系的能力者,此人自保方式与白永纪接近,估计也有“把部分躯体转至彼岸避险”的能力。
方才这家伙还不在,准是见斗争白热化,看看是否能来渔翁得利。
而殷刃不可能察觉不到。
钟成说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千年前的殷刃。
殷刃目不斜视,活像没发现那人似的。术法光辉下,他紧紧捉住匕首,不时挥动两下。而邪物大军仿佛得了指示,随着他的动作调整阵型,辅助封印。
一时间,废墟与尸首混在一处,山雾与夜色齐齐搅动。周边百步的植物散作粉尘,地面上的血迹化为红霜。隆隆崩毁掺杂着邪物鸣叫,呜呜风声伴随着未知呢喃。
兴许是这次封印较为特殊,比起轰轰烈烈的碰撞,它更像一场漫长的,痛苦的噩梦。
……
天空逐渐发白,凶煞胚胎被无数封印裹为一颗巨型红球。厚重隔绝下,它不再挣扎,周遭的凶煞之力没了来源,逐渐淡薄下去。
符部长彻底舍弃尊严,伸着舌头哈哈吐气。黄今当场瘫倒,连带着黄粱在地上瘫成荷包蛋状。葛听听抱膝坐在原地,她面色惨白,眼神一片空茫,大抵是在思考要不要昏迷了事。
高强度封印一夜,他们姑且算是封印了那只沉没会控制的凶煞。尽管那只是个记忆中的弱化版本,众人还是一副差一口气就逝世的模样。
大天师做的封印浑圆光滑,如同饱满珍珠。然而哪怕有历史幻象当教学素材,识安的封印到底出自小姑娘与狗爪子,封印球坑坑洼洼像个核桃。
好歹是封住了。
我想晕倒。
黄今虚弱地黏住一根骨头,在地上划拉。
敌人被封住了,记忆没扭曲多少,没事了吧。我准备晕了。
不行。符行川哈哈吐气,记忆还没结束,再撑会儿。
钟成说始终不发一言,他静静地看了殷刃一夜。
直到那个巨型红球沉入地面深处,殷刃也没有处理那个旁观的佝罗军修行者,只当他不存在。
殷刃极其缓慢地将恶果包裹好,放入怀中,再次把自己裹成一个虚弱的茧。恢复“原样”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给自己加上了好几重封印。
一个手势,他身后的邪物们统统散去。
随后,他走向还算完整的祠堂。
等他出来的时候,身后已经多出了三十几个少年与孩童。他们每个人眼上都围了红布封印,身上被术法支撑,踉踉跄跄地走着。
“异人大人。”年纪最大的孩子,不过十四五岁,声音里还带着颤抖,“我们……我们要去哪里?我们的爹娘,还有神犬……”
“我护你们出村,接着会有人领你们去安全的地方。附近的佝罗军,我会处理。”殷刃轻声说道,无视了后面两个问题。
那少年也没有再问,尽管有红布封印遮盖,还是有泪水顺着他的面颊落下。
他跪在地上,朝殷刃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红布下,殷刃长长地呼了口气。他摆摆手,招来两个外貌接近常人的邪物,叫它们暂且随队伍行动。末了,殷刃还是不放心,又往自己身上缠了好几层封印用的红布。
孩子们蹒跚着离开故土,晨曦再次破开黑暗。温暖的阳光下,殷村只剩一派死气沉沉的断壁残垣。封印凶煞的地方只剩一滩浑圆红色,犹如永不凝固的血泊。
殷刃远远跟在队伍末尾。
将要离开时,他的脚步顿了片刻。铃声回荡,那个红茧似的身影笨拙转身,面向毁灭的村庄。
厚重的封印将那人裹得不成人形,可是钟成说仍能察觉到那人的颤抖。
天亮了,四下死寂,不见鸡鸣。
“来年再来报平安。”红布下,传来轻声哼唱,“来年再来报平安……”
兴许是钟成说的错觉,他总觉得殷刃的目光快速扫过了佝罗军修行者的藏身之处。钟成说刚想进一步确认,幻象却肥皂泡似的炸开,又露出了被沉没会扭曲失败的世界。
“重影”消失,不过在几人努力下,废墟与记忆中的幻象相差无几。
而在废墟之中,黄今在地上瘫成一层蛋饼,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