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 你觉得怎么样?”钟成说停在殷刃面前。
两人相隔仅一步,柔和的红光在两人身前摇曳。那光来得古怪,明明面前有遮挡, 它没有投下影子。红光液体一般充斥涌动,不放过任何角落。
殷刃全身沐浴在红光之中。他的面前, 钟成说双眼内,“恐惧”的本体涌动不止。
随之涌动的还有喜悦与期待。
殷刃将视线移向那盏灯。
钟成说的发与骨,他自己的发与血, 它们共同组成了这盏精致提灯。自己的血,来自千年前胸口那一刀,如今疼痛早已消散。可那些骨头呢?
面前这个人, 刚刚还念叨着“试验”……
方才,殷刃还想着兴冲冲分享“成长的喜悦”, 如今它却变成一根刺, 牢牢卡在了他的喉咙里。殷刃本来想叫钟成说放心——如今他变强了, 就算尚不清楚能不能战胜爱意。起码他殷刃不会再受制于对方的影响, 使得钟成说必须冒险作战。
可他说不出口了。
那盏灯用了多少材料, 殷刃一眼便知。他趁钟成说不在死命折腾, 钟成说何尝不是。
喜悦的讯息说不出口, 殷刃先是想问“为什么”,又忍不住咽回去。
他似乎知道答案。
面对远超人类力量强敌,殷刃自认要挡在钟成说身前,那人也会知难而退、老实待着——钟成说情感淡薄,又向来理性,本应如此。
就像档案馆中, 殷刃险些失控为凶煞, 他以为钟成说会和其他人一样离开。
又像尸笼内部, 殷刃差点被“眷恋”蒙蔽,他也相信钟成说会选择最“理性”的道路。
……再比如更早、更早之前,那只傻乎乎的黑兔子。它没有老老实实听话逃跑,而是拥住他的尸骨,就此长眠骸谷之下,一梦千年。
自己总是猜错。
钟成说总会留在他身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见殷刃许久没有反应,钟成说动了动手中提灯,脸上的兴奋逐渐冷却,变成了标准的思索——他着实看不懂殷刃的表情,那表情混合了心痛、担忧、愤怒、还有些许悲伤,超出了钟成说的理解范围。
但那股子生气劲儿,钟成说认得。于是他安静等着殷刃发火,并且在脑子里打好了万字长稿用以辩论。从家庭情感关系到世界和平,此人准备了方方面面,保证滴水不漏。
然而寂静仍在持续。
红光罩着一袭红衣,场景恍如洞房花烛,又像是地狱最深处。
辩手钟成说脑内过了几遍稿子,决定主动出击:“我……”
“……做得粗糙死了。”殷刃终于开口,径直打断他。
钟成说:“?”
殷刃:“黄今那小子下手太浪费,把骨头当木头削。换了我,绝对用不了六条手臂,也能让你少吃点苦。”
他双手夺过钟成说的提灯,殷红的火焰摇晃片刻,带起一串光影涟漪。
“而且用恶果上的血,这种材料,实在受不住你的骨头——当初我以血誓制造恶果的时候,我不过是被凶煞之力严重污染,血肉力量有限。”
钟成说不解地眨眨眼。
只见殷刃凭空松手,那盏提灯稳稳漂浮在他身前。下个瞬间,长发红衣无风自动,发尾飘散在四周。
殷刃闭上双眼,眉头微皱,一个橘瓣大小的翅膀由他心口浮出。继而周遭血光大盛,殷刃体内炸出无数细密血珠,它们争先恐后钻入漆黑的翅膀团,直至那翅膀团表面多了层浓稠血色。
如同包了层红纱。
“而且那时的血肉,其中是我与识安凶煞的约定,说的是要灭掉佝罗军复仇。你我间的灯,何必多放条狗进去?”
殷刃面上看着庄重威严,嘴里却很煞风景地叽叽咕咕。周遭血珠还在不停往翅膀团内集聚,原本扁平的翅膀快要被撑作一个球体,布丁般颤悠悠的。
“况且这个复仇之约因缘已了,也不适合这盏灯。”殷刃补充道。
说到这里,最后一滴血也归了位。小小的翅膀鼓胀为核桃大小,其上缠绕着诅咒般的凶煞之力,浓稠得像陈年蜜浆。
一说到玄学方面的深奥知识,钟成说只能凝固在原处。
他眼看着那翅膀团缓缓飘向“因果灯”,它先是吞掉了处理不够精细的骨质边缘,又绕着灯外围蹭了遍,灯身原本阴暗浓郁的殷红,顿时变得张扬高调。那颜色比先前更惑人几分,气息却愈发凝实内敛。
随后,那小翅膀寻到了骨皿上的缝隙,使出吃奶的劲儿钻了进去。
骨皿中是从恶果上取得的血液,自是被它吸了个一干二净——稍微膨胀后,小翅膀刚好填满了骨皿中所有缝隙,它将指骨灯芯卷在身体中心,舒舒服服地躺平了。
见提灯1.0进化成了2.0,钟成说伸出期待的手,又被殷刃庄重地扒拉回去。
“只是平平无奇的血肉。”殷刃说,“恶果之强在于血誓。不过灯中已经有了你的骨与发,倒不
用再取血——手拿来。”
钟成说再次伸出期待的手,轻轻搁在殷刃掌心。
“钟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缺心眼。”殷刃叹息,“这不是普通术法,要是我用你的骨与发诅咒,你保不准会受影响。”
钟成说:“哦。”
钟成说:“你刚才冒了很多血,疼吗?”
随即,钟成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大事:“等等,你现在能用术法?为什么?”
殷刃恨铁不成钢地瞧了钟成说几秒,鼻子狠狠喷出一口气。
如今他只能用血肉术法罢了,可他就是不说,急死这个抓不住重点的家伙。
脑袋里恨恨想着,殷刃捏着钟成说的爪子,两人覆手于灯上。方才钻进骨皿的小翅膀顿时不安分起来,万千红丝绕黑发,自火焰中探出,深深勒住两人手指。
锋利的丝线划伤两人的手背,不痛,但有血涌出。
钟成说好奇地瞧着殷刃,丝毫不在意那四处肆虐的血丝。而殷刃垂下眼,专注地看着那跳跃烛火。
不久之前,“每天一苹果”的愿望被殷刃换成“调查‘恐惧’陨落的真相”,如今真相已明。当年自己向钟成说许的愿望,只剩“守护骸谷后人”。
正好一起了结。
“与君相约。”
殷刃深吸一口气,庄严出声,吟诵中带着奇异的古韵。火焰中的万千红丝随话语奔涌,一时红光血丝爬了满地,场面很是骇人。
平日懒散的殷刃消失了,站在此地的,变成了传言中的大天师钟异。
“一愿此地河清海晏。”
“二愿执此灯者,无伤无病,岁岁平安。”
殷刃身周发丝飘动,周遭血丝狂舞。千年前的血誓,承载了无尽苦痛与刻骨仇恨,殷刃怎么都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他取出血肉,倾尽全力,只为了全心全意的祝福。
“三愿……”
殷刃贴近钟成说的耳畔,咬牙切齿。
“三愿我们好好当共犯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再也不用烦彼岸这堆屁事省得上个班还要削骨放血搞得和屠宰场一样。”
钟成说震撼地盯着殷刃,可惜血誓哪管内容文雅不文雅,小翅膀勾了两人鲜血,又嗖地钻回骨皿之中。那万千血丝也迅速缩回,周遭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那盏灯又亮了几分。血肉中融了誓约,两只怪物的骨血彻底纠缠,火焰如夕阳烂漫。
“血誓已成。”
殷刃抓住漂浮的崭新提灯,塞回钟成说手里。
“按照规矩,你我要见证到最后。”殷刃语气硬邦邦的,发丝与衣衫再次垂下。
生气归生气,他到底没发火。谁还不是背着爱人折腾自己,殷刃刚干完类似的事,总有点心虚。
到底是相互珍重、关心则乱。既然都不愿意落后,那就彼此扶持着前进。
“这盏灯,叫‘因果’正合适。先前的事情就算了,之后一定要告诉我。咱们日子长着呢,现在血誓都有了……”殷刃沧桑地拍拍钟成说,“磨合着过吧。”
“好的。”
钟成说左看右看,没从殷刃脸上发现疼痛的扭曲,这才放心抱起提灯。他端详了会儿怀里的灯,缓缓凑近,吻了下殷刃嘴角。
“谢谢你的改良。”钟成说满怀希望地说道,“现在,它只缺两个重要功能。”
殷刃摸嘴角的动作顿住:“缺少重要功能?!”
因果灯尚需打磨调整,可它明明该有的都有了。这可是大天师特地改进过的,任何灵匠都挑不出缺失!
“嗯,我还想做‘无极调光模式’和‘仅照明模式’,这些功能还需要进一步研究。”钟成说抱紧提灯,目光中多了点儿憧憬。
“钟成说!!!”殷刃龇牙咧嘴,恨不得一口啃回去。
“你们之间……的灯……何必多放条狗进去?”
角落里,传出一道微弱的声音。红光照耀下,黄今蜷缩身体,气若游丝。
“放了我吧……我真的……不行了……”
殷刃、钟成说:“……”
“挺住啊大黄——”“对不起。”
……
傍晚,人世,群山之中。
两个青年模样的人停在山村村口。秋日将尽,冷雨连绵,山路上满是冰凉泥浆,可两人的鞋上干净非常。
“这里封闭,随你折腾。”沈陌打量着湿雾中的山影,笑嘻嘻地说道。
项江凝望着面前的山村,村落破落如昔,烟囱里冒着病人吐息般的炊烟。他身后的项海已然露出厉鬼面貌,蝶翼上的人脸疯狂哀嚎。这一回,项江没有刻意安抚自己的兄弟。
他理解项海的痛苦。
是这个村子,吞没了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人生。而这村子还好端端待在原地,被如画的风景环绕,看起来甚至是美丽的。
沈陌斜眼看他:“干嘛不说话?放在识安,符行川他们不可能让你放手复仇,好歹
来点感慨。”
“为什么?”
“……啊?”
“你们的计划是缓慢污染,再借助元物的力量,彻底影响社会氛围。屠村这种惨案,与你们‘温水煮青蛙’的风格相差太大。”
项江的目光仍然狠狠钉着那个山村。
污染棒子在前,“天使臂膀”的甜枣在后。世道一乱,人总要找点什么相信,或者疯狂攫取力量傍身。元物能得到什么好处,尚未可知。但等环境到位,沉没会自然会飞快发展。
他看不透沉没会这一手的目的,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交个投名状?
沈陌笑:“你这识安领导还没当够?审犯人呢。”
说罢,他从兜里掏了支烟,悠悠然点上。银灰色的烟雾很快渗入周遭山雾,无影无踪。
“起初,先是小打小闹,人人自危。不过很快,大家都会习惯——人的适应力,可是很惊人的。用不了多久,大部分人就会觉得‘本来如此’。”
“这个时候,就加点儿刺激了。一两桩血案可引不起恐慌,这里离城里远,弄点爆炸新闻刚刚合适。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潜移默化的环境改变,能把人扭曲成什么样子。”
沈陌娴熟地吐出几个烟圈,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村。
“等人们习惯了这种混乱,寻常的污染源,怕是不够劲儿了……项江,我说过,我会让你成为最强的疯狂传播者。我可是说话算话的。”
项江沉默许久。
是的,他明白。大多数人做不到骤然疯狂,总要以时光磨难、以绝望累积,于沉默中崩塌。
另一边,沈陌的烟吸了大半,他弹弹烟灰:“说回来,血仇在前,你居然有心情和我磨蹭这些。”
“我没有磨蹭。”项江说。
沈陌又睨了他一眼,继而略微吃惊地挑高眉毛——不知何时,项海消失无踪。
不远处的山村里,响起第一声惨叫。
人骨为骨,血肉为皮,有什么在村中心渐渐成型。它看起来像是条巨大的尸体蜈蚣,不时仍有挣扎的手或脚被它吸上身体,被迫成为血肉模糊的一部分。
“无论是驭鬼还是役尸,都与因缘有关系。项海那家伙,理论上和整个村子沾亲带故。”
项海停在蜈蚣头部,指挥它惨叫着前行,他翅膀上的层层人脸,少见地尖笑不停。看着那血肉蜈蚣逐渐肥胖,项江表情意外平静,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我怎么做都可以,这可是你说的。”
蜈蚣的黑影还在山庄中扭动,无数土屋轰然倒下。项江终于露出微笑。他伸长右臂,手腕上赫然多了一串黑色佛珠。那佛珠散发出极浓烈的凶煞之力气息,连带着项江手腕上的皮肉青黑一片。
共鸣能力发动。
蜈蚣的惨叫响彻天边,周围的枯草迅速发黑结霜。绝望与憎恨,伴随着无数死者的恶毒诅咒,瞬间吹散了周遭的山雾。沈陌一支烟吸完,村中的炊烟与火光一同消失了。
唔,比他想象中的快一点。
要不是常年行走彼岸,短短一瞬,沈陌都险些被那恶毒的愤恨吞没。村中活人气息彻底消失,而那血肉蜈蚣还在原地疯狂践踏。
“这东西不错,”沈陌评价道,“很快就能派上用场。”
近期“天使臂膀”的传言如火如荼,识安被污染源一案钝刀子割肉。海谷市的“火候”,差不多了。
就让所有人,再往疯狂迈进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