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番外二

“去西关谢谢。”

出租车门关上, 从火车站的地下停车场驶出。冲上缓坡时,轮胎与水泥路面发出轰隆的摩擦,光线从挡风玻璃倾泻而下,随着车身的颠簸在眼前晃动。

“哎你们宁市发展得还蛮不错的哦?”

“还可以, ”司机把着方向盘, 不标准的普通话拖腔带调:“看跟谁比咯。”

“乱是乱了点, 不比我们日本整洁。”

“哦你是日本人哦?怎么中文这么好?”

“我是归化三代啦。”

“回中国干什么?旅游?还是走亲戚?”

“好笑啦, 现在哪里还有亲戚让我走?我陪外公回来看看。”

车内陷入沉默, 只剩下镜头前划过的街景, 高大的棕榈和琴叶榕, 停放无序的电动车,戴着头盔载着小孩放学的中年家长。

“到了,十三, 谢谢。”

“这么快?”

“这是老火车站, 当然近咯,”司机低头慢吞吞地找钱, “马上要拆了, 等从新站过来就远了。”

女生先下车, 绕到另一边, “外公,我扶你。”

一双穿着黑布鞋的脚自出租车上踏下, 非常吃力地站稳。他抬起眼, 看到陌生而喧嚣的轰鸣,眼前的旧骑楼熟悉也陌生, 风里有他熟悉的潮湿,但每张脸都不同了。

这是排练,戏演到这里就结束了, 应隐从阿柔的角色脱出,“港台腔会不会太重?”

“不会。”

应隐仍挽着柯屿的胳膊:“说实在的,我有点紧张。”

柯屿斜她一眼:“你又不是没拍过一镜到底?”

“没拍过这么长的,而且阿柔的台词太密了,麻雀一样。”

两人聊着天,摄影组那边有了定论,确定了行车动线和场景时长是匹配的。

接下来需要排练下一场,同样的,动线、台词长度、语速三个维度确定一个完整场景的时长,由此来推敲运镜和布光的思路。

整个场景是实景一比一复刻过去。

真实的宁市西关附近并无火车站,如果是普通电影,自然可以前半部分在棚里拍绿幕,后半段实景,再通过剪辑完成叙事上的转场,但显然,对于一镜到底来说,无法做到两人从下火车、上出租、进西关的一整条线性拍摄。

为此,剧组首先勘察了真实的西关,确定了场景,继而将这一整个场完全复刻进了影棚,至于出租车上的街景,则通过特效完成——观众在看的时候应该很难想象,这出戏是车子在迷宫般的绿幕里绕来绕去拍成的。

由此,整个第三卷才总算实现了从火车车厢、车站、出租车、西关的一镜串联。

三卷的拍摄方案是一早筹备时就确定的,投资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因此除了GC和三月影视之外,破天荒地加入了另两家出品方,但随着项目进度推进,最先的预算不断被推翻、增项,聂锦华整个人都要掐人中急救了——成本已经直奔两亿而去。

临近杀青,采访多了起来,按主创的高冷劲儿,自然不会抽出时间来讨好媒体,kpi全靠聂锦华扛了。

“不管是对制作水平还是概念上来说,我都看好这部片成为华语标杆,”聂锦华又一次对着媒体一本正经侃侃而谈,“《再见,安吉拉》所代表的,就是华语电影工业的前沿。”

“有没有担心过叫好不叫座?听说现在成本快三亿了,有没有可能回不了本?”

“没有到三亿,不过对于票房来说,如果能爆当然最好,要是爆不了,我们也会很坦然地接受,尊重观众的选择。”

其实媒体更想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商陆,奈何根本见不到导演的面。

真正投入到预演中,应隐才感受到其难度和繁琐,绝非普通电影可比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第三卷不像前两卷,不是炸楼就是杀羊,容错率低至零不成功便成仁的那种。第三卷是允许NG,允许精雕细琢的。

她饰演的阿柔,是阿宝的外孙女。

抗战结束又迎来解放战争,阿宝跟着军队从南征北战到了步步后退,退至东南,这支嫡系部队的有生力量走到了最后的结局——台湾。阿宝跟着无数的军人与新鲜壮丁,在风浪之中登岛,这之后,他在台湾遇到了日本遗孤,并与之结为夫妻,随着妻子在日本乡下的祖母传来音信,两人一同迁至日本。

阿柔就是在这样背景下出生成长的,不过,随着她的长大,外公阿宝的记性已经越来越差了,时常念叨一个名字,那是个洋名,代表着一个洋妞——“安吉拉”。

“幸好啊,外婆早就去世了,不然听你天天念着「安吉拉」长「安吉拉」短,不病死也气死啦!”

应隐与柯屿对着戏,心血来潮,卷成筒的剧本在柯屿身上敲了一下:“喂,你什么时候正式上老年妆啊?我好想看。”

“后天。”

“那……”应隐靠过去,神秘兮兮地问了个极其低级的问题:“商陆看了会不会对你失去兴趣啊——短暂地。”

柯屿:“?”

应隐被他看得茫然:“我问错了?”

柯屿收敛了语气,纵然是漫不经心的眼神,但语气却严肃:“应隐,你对爱情的定义是什么?新鲜的皮肉,永远光鲜的外表,永不褪色的美丽?”

“确实,”应隐耸了下肩,“我可没指望找一个等我年老色衰的时候还能继续爱我的男人。”

柯屿没想教育她,只是抿了下唇,“万一呢。”

正式定妆那天,柯屿到得很早。老年妆属于特效妆,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底、描绘、根根勾勒出脸上的皱纹沟壑,他在梳妆台前一坐就是三个小时。

相比起来,阿柔的造型和妆发都很简单,长直发披肩,眼睛画成日系的大杏眼,脸上的一切色彩都很淡,让人以为她是素颜,透出一股清新不矫作的甜美。

她过去时,柯屿的大化妆间里已经有许多人,摄影师、妆发、造型、各种助理、摄影、灯光,都在。有的在打理戏服,有的在拍摄花絮,有的是等着校对灯光摄影,以确认妆容在拍摄环境下是否合格。

偌大的空间里有条不紊,但商陆不在,在另外的棚里盯布景。

“其实柯老师的骨相这么好,”化妆师麦琪笑着说,“就算老到了八十岁,也还是很帅的老爷爷。”

“年轻时候帅也就算了,到老了也要比别人帅?”聂锦华环视一周,“这老天是不是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众人都笑起来,“确实,没处说理了都!”

“Maggi,我问你,”聂锦华出难题,“每个帅哥临老临老,都不会变丑吗?”

“骨相好的就不会,脸上挂得住肉,眼睛再精神一些,出去跳广场舞就还是被老太太争着要微信!”

“那你看我们商导骨相好不好?”

“……”麦琪的化妆刷忠实地停顿了一瞬,听到柯屿很轻地笑了半声,忍住了,重又回到从容安然的模样。

因为合作了无数次,都很熟了,麦琪无辜地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商导骨相也好,”麦琪无奈地说,“也是耐老的长相。”

聂锦华真是个能拱火找事儿的,“嘶,”他摸了摸下巴,“你这么一说,我就有点好奇了。”

商陆推开门进来时,屋子里赫然爆发出一阵起哄,聂锦华指着他:“你看,这不就来了!”

他怔了一下,半笑着问:“怎么了?”

柯屿从镜子里看他,他今天穿的白衬衫是之前他送的,不像商陆自己的私服那么时尚凌厉,实木纹的扣子反而看着很温润。他穿得也随意,扣子解到了脖颈之下,长袖松垮地挽了两挽,下身一条浅灰色长裤,被同色系的皮带束在腰间——整个人看着都好说话了许多。

柯屿默默地反思,莫不是今天穿了这件衬衫,才给了他们造反起哄的勇气?

“刚跟柯老师打了个赌。”聂锦华开始跑火车,一边拼命给柯屿打眼色。

柯屿:“……”

看来他现在画了半个老年妆,也看上去很好说话,……给了聂锦华拉拢搞事的勇气。

商陆走入化妆间内,先从镜子里看了眼柯屿,问:“什么赌?”

应隐快笑死了,柯屿脸上没表情,却是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你还问。

快别问了。

麦琪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抓着刷柄的手都要抖了。

苍天啊!她为什么要多嘴!

她会不会成为华语电影界第一个因为给导演化丑妆而被封杀的!

聂锦华环视一圈,严肃、正经、宛如一个荷官开牌般认真地宣布:“赌你也画个老年妆,看你们两个谁老了更帅。”

商陆:“……”

看向柯屿的目光简直痛心疾首了,“……你什么时候这么无聊了?”

柯屿垂首扶了下额。

“肯定他帅。”商陆终结赌局,“谁输了?”

“柯老师输了。”

商陆:“?”

“他赌你更帅。”

柯屿只好说:“他们逼我的。”

“赌注是什么?”

柯屿认命地说:“输了的人做一百个俯卧撑,发微博。”

商陆:“……………………”

“打住——”聂锦华制止住他改口的念头,“我们谁说了都不算,就得画上,看一看,比一比,才好投票,大家说对吧!”

套下在这儿呢,此起彼伏地都说:“对!”

“那什么,”商陆咳嗽一声,“我忙。”扭头就要出去。

斯蒂芬也来凑热闹,与翻译一同在门口堵住了,哈哈笑着说:“你忙什么?不是说下午没事了吗?”

“哎!没错!”聂锦华带头鼓掌,“斯蒂芬老师七十三了,货真价实是真帅!”

商陆只手扶着门框,无可奈何地垂首笑了一声,由他们去了:“行,画吧。”

麦琪脱不开手,反倒是身旁观摩的两个徒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麦琪只好硬着头皮吩咐:“去吧,拿商导练练手……仔细点!”

商陆温和地一笑:“别紧张。”

两徒弟:“……”

好可怕!

赌局好玩,但化妆过程漫长而磨人,进入状态以后也没人说笑了,看热闹的也看累了,都出去找地方午休起来,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在化妆的数人,和一个忙着打游戏的应隐。连拍花絮的摄影师都猫地上打起盹来。

商陆就没化过这么长时间的妆,看差不多得了就问:“好了吗?”

化妆小徒弟:“……还早。”

柯屿在手机上看别人拉片,通知栏弹出一条微信:「要不然你还是去做一百个俯卧撑吧。」

柯屿:「不要。」

两人在化妆师眼皮子底下一来一回,商陆投降:「算了,我舍不得。」

柯屿勾了下唇,「骗你的,没打赌,他们问我想不想看,我说想。」

真相大白,商陆顿时就想起身,但扶着扶手的手微用力,身体将起未起之时,人却又沉坐了回去。

知道是柯屿想看了之后,反而还更有耐心、更坐得住一些了。

画好妆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柯屿是镜头妆,用时更久,商陆脸上就是普通的老年妆,因此要快一些。麦琪的团队是业内顶级,就算是小徒弟,手法也没有破绽,几乎如同易容。商陆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人,但那分明又是他。

“别看了。”他忽然改变主意,站起后背过身去,“就这样。”

“那你不看我的定妆了?”

商陆的喉结咽动:“卸完妆再看。”

“你好不公平啊,”柯屿笑了一息,“你就可以看我,我不能看你?”

应隐放下手机,默声看他们交谈,目光与麦琪的对上,她挥了挥手,脸朝门口一撇,意思是让他们出去。

“我出去洗个手。”麦琪顺其自然说,带走两个小徒弟。

应隐没出声,悄然地也跟着出去了。在妥帖地带上门之前,她再度往门内看了一眼。

其实Maggi说得对,骨相好的人,就算是七老八十了,也还是出众的。只是不能用「帅」。年轻的男人尚能用「帅」形容,老了,有了岁月的沉淀,「帅」就显得浅薄了。

应当说,是英俊且风度的。

门发出轻掩的动静,柯屿向他走了两步。

“别过来。”商陆说,“……我还没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被你看到老的准备。”

“什么?”柯屿故作讶然且失望,“原来你不打算跟我白头到老。”

商陆:“……”

这人怎么这么会曲解!

最终是柯屿出了一个主意,一起闭上眼,一起面对面,一起睁开眼。

商陆不知道,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柯屿已经将他画完妆的脸,仔仔细细看过千万眼。

如果他们有领养孩子,他会说,商陆年轻时很英俊,英俊且矜贵。

也许孩子们会托着下巴说,真的吗,好想看一眼啊。

有许多的花絮、颁奖礼与采访留存,那里面,他们永远年轻,风采卓然,不曾褪色。

会有新的成绩覆盖于他们之上,会有新的故事增色于光影之中,只是人们回首时,永远会把「柯屿」的名字和「商陆」放在一起,说一句,他们真是天作之合啊。

「但是电影里的怎么比得上真的呢?爷爷一定偷偷做着梦回到过去吧!」

其实,他亦无从想象,无从做梦。

他的笑容会顿住吗?那些业已消失的时光,会在别人的回忆里流淌,而他无论如何绞尽脑汁,都再也无法忆起那些画面。

他会一帧一帧地忘记曾年轻过的商陆。

他会遗憾,伤心,为此痛苦吗?

柯屿想,或许是不会的。

因为经历过的事物不需要想象,一直拥有着的岁月也不需要回忆。

在倒数三三一之前,他如此深深地、认真地看着商陆。

似乎……真的可以看到那一天。

过去他想象不出的,在这一眼里似乎可以看到了。

看到那一天,夕阳照在半山的长椅上,遥远的海滨上孩童嬉戏,商陆手中的电影画报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而他在给咖啡加奶,旁边放着一碟新烤出的曲奇饼,谁知道呢,也许玛德琳蛋糕也可以。商陆鼻子上架着的金色眼镜已经涨了些度数,但他的目光依然专注且深沉。

电影和柯屿,都好好地陪他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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