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图

“李维。”陆封州嗓音沉沉地叫他,将他从自己腿上拎起来坐好,“再有第二次,你就自己下车。”

明维闻言,双手规规矩矩地撑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不说话了,眼睛却止不住地去瞄陆封州的脸,耷拉的眼尾将无辜这两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陆封州无情而又冷漠地转开了脸。

明维有点失望地垮下脸来,但转念想到,自己现在是坐在对方的车里,心情又很快恢复到了此前的愉快雀跃。

司机把车开到明维报的那条老街,街道两旁都是已经熄灯打烊的商铺,不见任何居民住房。路过一家招牌陈旧褪色的小书店时,明维开口叫司机停车。

车停下以后,明维推开车门要下车,但见陆封州始终没有要说话的打算,他又收回快要跨出车外的那条腿,转过头来小声问:“哥哥的袖扣还在我这里,哥哥还要吗?”

陆封州这才瞥他一眼,“你现在去拿。”

明维点了点头,起身要往车外钻,膝盖却忽然软了软,又身体后仰坐倒回原处。他隔着长裤布料捂在小腿的位置,皱起眉头轻轻吸了口气。

陆封州眉眼不动地看他表演,“腿也受伤了?”

“受伤了。”明维这会儿倒是没再遮掩,甚至还撩起裤腿来给他看。

陆封州漫不经心地垂眸往他腿上扫了眼,果然在他肤色偏白的腿上看到了隐隐泛紫的淤青。

等不来他的任何反应,明维脸上浮起浓浓的失落,声音听上去还带着几分可怜意味,“哥哥都不问我是怎么受伤的吗?”

如同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般,陆封州眼眸深深地审视他片刻,慢条斯理地开口问:“怎么受伤的?”

“被混混盯上了。”明维似乎有些后怕和不安,“他们抢我的奶茶,还要抢我的钱。我没有钱,他们就打我。”他眼神无助地望向陆封州,“哥哥,我害怕。”

“你害怕?”陆封州眉尖缓缓扬了起来。

明维点了点头,面上神色认真不似作伪。

陆封州微微一顿,毫无预兆地低声笑了起来。

明维看得心中困惑不已,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将对方的笑归结为心情不错。他愈发地成竹在胸,按着小腿可怜巴巴地问陆封州:“我的腿好痛,哥哥陪我去拿可以吗?”

出乎意料的是,陆封州竟然同意了。

两人从车里下来,明维径直朝那家书店走过去。书店楼上有个小单间,明维把它租了下来。自打他偷偷回国以来,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除去月租便宜的主要原因,这里也能防止那些人过于太快找上门来。

也正是因为心中有这样的顾虑,明维才会选择顶着别人的身份,去那种私人会所里上班。只是市内私人会所并不少,他会选择现在打工的这家,仅仅只是曾经亲眼目睹陆封州出入过这家会所。

他避开那些人偷溜回国,原本就是想要见陆封州。对于那家会所来说,就算是小小的服务生,也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都能进的。

明维能顺利进去上班,还要多亏自己这张优于常人的脸,以及自己那不曾公开过的背景信息。捡到他的经理见他五官生得好看,私下里找人去查过他的个人信息。

虽然查来查去也只查出一张白纸,但到底也能算得上是张干净的白纸,又恰巧原本定好的人消失不见,经理临时找不到人来填补空缺,最后也就破例将他挑了进来。

而时至今日,他的真正身份也只有那位带他进来的经理才知道。

明维摸出钥匙打开书店门,摸黑走到墙边去开灯。陆封州站在门边,待店内光线亮起来以后,并未留下等他,就径直抬腿往书架拥挤逼仄的书店里走。

他没有立马追上去,而是原地倚靠在墙边,声音苦恼地冲对方的背影道:“我腿痛,哥哥可以停下来等等我吗?”

前方走入书架间的陆封州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他。

明维倚靠的位置恰巧就在灯下,头顶的光亮落在他的黑色发丝间,将他的脸庞轮廓镀上柔软的光边。他一双眼眸乖顺地低垂,细长的睫毛遮落下来,在眼睑下方铺开浅浅的阴影。

无论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他那极具欺骗性的外表,都在暗示和诱导陆封州,明维就像是毫无攻击性且任人摆布的漂亮猎物。只等着蛰伏垂涎的猛兽一跃而起,尖利的兽牙穿破他那露在空气里的修长白皙的脖颈。

这样极具迷惑性的画面,假如不是今晚看过他打架的场景,陆封州就真的相信了。

这个人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十分擅长将自己摆在弱势与无害的位置。但不管怎么说,坐在台下看戏却始终游离戏外的观众,也终于有了想要参与进来的兴致。

至少即便有身份地位割裂出来的鸿沟在先,仍然有胆子对着客人喊哥哥的服务生,明维是第一个。陆封州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眸,他早该察觉到的,明维既然敢对自己叫哥哥,那必定也藏着面上不曾流露过的乖张。

“还不过来?”陆封州嗓音不高不低地开口。

明维伸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模样温顺地朝他走过来。

狭窄的书架间仅能通过一人,明维跟在他身后穿过书籍密集却散乱的书架,通往二楼房间的木楼梯也终于出现在眼前。

陆封州面色不变地抬腿往上走,尚未走几步,就被明维从身后拉住了衣角。

他的声音听上去小心翼翼,却又满含憧憬与期待:“哥哥,我腿痛抬不起来,可以牵着你走吗?”

陆封州回头拍掉他的手,语气中毫无波动:“自己走。”

明维闻言,眼中的期待转瞬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和落寞,就连头顶的发丝也跟着焉了下来。

“真的不可以吗?哥哥。”他又委屈巴巴地问了一遍。

“不可以。”陆封州拒绝得很冷淡。

明维抿着嘴巴放下手来,耳中听着陆封州上楼时踩出的沉沉声响,心中却在困惑不已地思考,这又是哪个环节出了错,难道是他学得不像吗?

不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耳朵里的脚步声又从高处返了回来。

“哪条腿痛?”陆封州停在他上方的位置,居高临下地问他。

明维觉得有戏,愈发卖力地委屈给他看,“右腿。”

陆封州不置可否地扫他一眼,往下走两步,在楼梯间弯腰蹲下来,抓住他的裤脚推到膝盖的位置。

视线随着他白皙劲瘦的脚踝往上走,小腿上那片熟悉的淤青随之映入眼帘。或许是他的肤色过于冷白,又或许是颜色在逐渐加深,他腿上的伤此时已经呈现出可怖的死青色。

陆封州指着他腿上的淤青问:“这里痛?”

明维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陆封州没有说话,宽大的手掌直接握住了他伸得笔直的小腿。

触感粗砺干燥的掌心按压在他的淤青上,力道不重却也不轻,明维的膝盖条件反射性地弹了弹,脸色当即就变得隐忍而痛苦。

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他已然忘记了要伪装自己,反倒将嘴巴抿得又死又紧,唇缝间没有泄出丝毫痛苦的声音来。

这是他无意识里表现出来的最真实的反应,与其看他虚情假意地卖弄可怜,陆封州更加满意他的真实反应。他唇角轻描淡写地勾了勾,松开按在明维腿上的手,起身后捏住他的手腕,第二次主动抛出了今晚为数不多的甜头。

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与温度,明维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终于慢半拍地体会到了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

皮肤上的轻微烫意如同湖面的涟漪般圈圈荡开,小腿上的清晰痛感仿佛凭空消失不见,拨动他神经的唯有胸腔中心脏真实而有力的跳动声。

果然陆封州还是最吃这一套,他再次在心底盖章确认。

陆封州拉着他不急不徐地走上二楼的小房间。

房间是由矮小的阁楼改造而来,为了最大化地利用狭窄的空间,这间卧室是开放式的布置。明维睡的那张单人床靠墙摆放,床尾的墙角嵌着小书桌,桌上堆满了明维的私人物品。

没有细看那些摆放杂乱无章的东西,陆封州问他:“袖扣在哪里?”

明维弯腰爬到自己的床铺里去找。

发觉他将袖扣放在床上,陆封州皱起眉来,却也没说什么。沾染上旁人气息的东西,他不会再用。衣帽间里的袖扣有很多,陆封州并不缺借给明维的这只。

他从明维这里拿回袖扣,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东西长时间留在别人身边,从而避免以后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再往明维的床上看,陆封州将目光转向他那张脱漆掉色的小书桌。桌上什么东西都有,写有李维名字的身份证,空空如也的塑料水杯,吃完小半匆匆包起来的三明治,用来垫三明治的本地新闻报纸。

眼下这个年代,会看新闻报纸的人已经是少数,就连城中那些不起眼的报刊亭,也随着时间的往前走,渐渐消失在了大众视野内。

如果是住在书店里,书桌上会出现报纸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只是,视线触及报纸上的新闻内容时,陆封州的眼眸微不可见地凝了凝。

那是一篇关于明家主办的慈善晚会的详细报道,新闻篇幅占据了报纸上最大的版面,版头的照片里印着明先生和明太太慈眉善目的笑容,两人身旁站着明家唯一的继承人。

假如只是正常地浏览报纸内容,陆封州也不会太在意。可偏偏凑巧的是,报纸上还压着一支圆珠笔。

身后明维还背对着他,埋头跪坐在床上,陆封州朝前走出两步,伸手拨开压在报纸上方的三明治。报道中出现晚会地址的位置,被明维用圆珠笔圈了起来。

将三明治挪回原位,陆封州神色不明地扫了眼明维的背影。

陆明两家的关系在圈内公认地不是秘密,如果明维是因为明家才接近自己,那么他的目的也不比那些被塞过来的人干净多少。

这样一来,就连他自己都有点感兴趣,明维这些举动背后的真正意图了。

陆封州决定给他接近自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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