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旒王仪仗抵京。
在进京之前,温瀛下令,先在城外的别庄中小住几日。
这庄子还与他们走之前一个样,打理得很好。
他们住的,依旧是凌祈宴从前的屋子。
“你怎的一点都不急?皇帝召你回京,你不该快些去见他吗?”
凌祈宴有些迫不及待,这从西北一路回京,都走了有快两个月了,温瀛慢吞吞地半点不着急,他却急了,急着想看他的穷秀才赶紧做太子。
数日之前,皇帝已正式下诏,废黜东宫储君。
通敌谋害兄长还不算,在事发之后,凌祈寓竟又起了谋逆之心,勾结卫国公府意图发动宫变,结果转头就被卫国公卖了,卫国公出了东宫大门直奔兴庆宫,丝毫犹豫没有,告发了他。
沈氏得知事情,直接吓晕过去,醒来之后竟没有闹,而是咬破手指头,写了封请罪血书,声泪俱下地痛斥凌祈寓,再一力扛下了没有教导好太子的罪责,将皇帝撇得一干二净。
因着这个,加上太后等人的求情,凌祈寓才保住一条狗命,被押在从前关押过凌祈宴的朝晖殿里,等候处置。
这人如今已成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不起来。
东宫的位置,终于腾了出来。
将窗户推开,温瀛顺口回答:“我现在伤势还没痊愈,做戏要做全套。”
行吧,越到关键时刻越得沉得住气,总不能让皇帝发现他这伤是假的,更不能显得他对这储君之位过于垂涎。
凌祈宴随手折下一枝伸到面前来的俏花枝,感叹道:“这回连你也猜错了,你母后非但没闹腾,还写了罪己血书,以退为进救了狗东西一命。”
温瀛淡道:“她毕竟稳坐中宫位置二十几年,陛下的心思还是懂的。”
“懂自然懂,”凌祈宴要笑不笑地瞅着温瀛,“可能她让做到这个地步的,恐怕只有狗东西那个儿子,你肯定不行,只怕小六都不行,你猜猜,等过几**进宫去拜见她,她是会心疼你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呢,还是埋怨你抢了狗东西的位置?”
温瀛不以为意:“随便她。”
温瀛的回答并不出乎凌祈宴意料,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人对皇帝和皇后,并无多少父子母子情,有的只是利益和算计罢了。
温瀛抬眸看他一眼:“你可知,给凌祈寓求情的人,除了太后,还有谁?”
“谁?”
“淑妃娘娘。”
凌祈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淑妃是他那个便宜娘:“她替狗东西求情?”
“嗯。”
凌祈宴深蹙起眉,云氏为凌祈寓求情做什么?表现大度给皇帝看?可她再大度,真能对沈氏的儿子不落井下石?……他怎么就不信呢。
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又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也随便她吧。”
在这山庄中待了三日,皇帝再派人过来,传召温瀛进京入宫。
温瀛没再拿乔,当下接了旨,命人准备入宫。
他叫人拿来一套亲王侍卫服,给凌祈宴换上:“你随我一块进宫,去宁寿宫见太后。”
凌祈宴勾起唇角:“之前我说做你侍卫,你还说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呢,这不还是要我扮侍卫?”
“那你乐意做太监?”
凌祈宴当下闭嘴。
温瀛亲手帮他将衣裳换上,又提醒他一些进宫后要注意的事项:“我去兴庆宫,我会派人直接将你送去宁寿宫,你自己小心些,等过后我再去凤仪宫拜过皇后,就去宁寿宫接你。”
“行了你,皇宫里我比你熟,你顾着你自个吧。”
温瀛点点头,没再多言。
辰时,马车驶入皇宫。
因温瀛伤势未愈,皇帝准了他的车驾直接进宫,停在兴庆宫外。
凌祈宴忽然改了主意,跟着温瀛一块下车:“我在这等你。”
温瀛不赞成地提醒他:“我进去里头,不定什么时候能出来,你只能站外头等着,不如先去宁寿宫。”
“我不,我就等你。”凌祈宴坚持。
又添上一句:“我怕他们欺负你,我是你侍卫呢。”
哪怕只是一句戏言,看到他脸上明亮的笑,温瀛不再劝了,与他并肩走上兴庆宫前的石阶。
温瀛进门,凌祈宴与其他人一块在外等候。
兴庆宫这里还是老样子,天高云阔,站在石阶最高处往下看,仿若在云端。
凌祈宴伫立不动。
他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再来这里看一次,如今就站在这个地方,才发现心境好似已变了许多。
从前他每一回来这,多半没好事,好几次他站在这里,都有过短暂的迷茫和不知所措,今次却是第一回,心里舒坦,比任何时候都舒坦。
大殿里,温瀛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老泪纵横,正与他数落凌祈寓不是的皇帝。
一年多不见,皇帝沧桑了不少,眉宇间的精神气更差了许多。
温瀛低下眼,眸色晦暗,兀自陷在悲愤中的皇帝并未察觉。
待皇帝说够了,轮到温瀛说,他才将这一年在外征战的大致事情挑重要的说了一遍,余的都已在之前无数封的奏疏和密奏里,与皇帝禀报过。
皇帝听罢长叹一声:“你是个好的,朕顾虑颇多,下不定决心做的事情,你替朕做了,还不揽功,朕的运气不算差,幸好还有你这么个好儿子在。”
“父皇言重,儿臣应当做的。”
“你身子可还好?太医如何说?”
温瀛谨慎回:“劳父皇关切,儿臣已无大碍,再休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好、好。”皇帝老怀安慰,之前看走了眼,但至少,他还有面前这个出息又孝顺的儿子不是?
凌祈宴在外等了一个时辰,温瀛出来时,他已有些站不住。
温瀛伸手扶住他,神色难看。
凌祈宴轻推了推他胳膊,压下声音:“松手,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温瀛没理,坚持扶着他走下石阶。
凌祈宴挣不脱,只得算了。
他小声问:“皇帝与你说了什么?”
“你都猜得到的那些。”
凌祈宴“哦”了一声。
他连皇帝说话时的语气都能想象得出,实在没意思。
离开兴庆宫后,温瀛再次提醒凌祈宴先去宁寿宫。
凌祈宴没肯:“你还要去凤仪宫?凤仪宫离宁寿宫又不远,我跟你一起去呗,反正你在那里肯定待不久。”
他的眼中满是揶揄,温瀛移开目光,不再说了。
到了凤仪宫,凌祈宴依旧在外头等着,他其实压根不愿意来这地方找晦气,不过算了,温瀛要来,他乐意陪着。
在外边站了片刻,赶巧碰上来请安的凌祈宁。
凌祈宁一眼认出他。
见到一身亲王侍卫装的凌祈宴,凌祈宁微微睁大双眼,凌祈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
凌祈宁会意,走过来小声问:“大哥你怎来了?你是和我大哥一起回来的么?”
“嗯,他已经进去里边了。”
凌祈宁看着他,一时百感交集:“你不是去江南了么?我听惜华表姐说,你后头又去了西北?你在那边过得还好么?”
“是啊,我还杀了巴林顿汗王呢。”凌祈宴得意地扬了扬眉。
凌祈宁这小子已有快十四岁了,比去年他离开时个子高了不少,已到了他肩膀,但看着依旧傻乎乎的。
凌祈宴有时会想,里边那位皇后也不知怎么生的,温瀛和凌祈寓虽各方面都天壤之别,性子里又确实有相似之处,只有凌祈宁这小子,敦厚又老实,叫人讨厌不起来。
凌祈宁听他这么说,一脸艳羡:“我倒也想上战场做大将军,但母后不让。”
凌祈宴好笑道:“你做什么大将军,做你的亲王好好享福吧,你进去吧,别跟你母后说在这看到我了。”
“我不会说的,”凌祈宁赶紧保证,犹豫再三,又问他,“你知道二哥他被关在哪里么?我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对,被废了是咎由自取,可我想去看看他。”
凌祈宴有些无言,或许是为了做给皇后看,凌祈寓那狗东西跟凌祈宁关系确实不错,就因着这个,从前他其实并不怎么爱搭理这傻小子。
“……我不知道,你别傻了,以后少沾他吧。”
凌祈宁面露失望,又说了下次去温瀛那里看他,进门去。
凌祈宴这次没等太久,温瀛进去两刻钟不到就出来了。
被凌祈宴盯着看,温瀛轻蹙起眉:“你看什么?”
“看你有没有被人打呗。”
“不会。”
他没与凌祈宴多说,方才在里头,皇后确实没有也不敢对他动手,但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怨毒,好似凌祈寓被废,全都是他的错。
可即便他不说,凌祈宴也猜得到:“她给你脸色看了吧?”
“嗯。”温瀛不在意地点头。
凌祈宴轻哼:“你母后就是心思狭隘,眼里只有那个狗东西,明明以后她都得靠你了,沈家人还知道要弃暗投明呢,她倒好。”
“她再不喜我,我也还得侍奉她,将来太后的位置无论如何都是她的,她又为何要与我装?”
凌祈宴顿时语塞,确实,一个“孝”字就注定沈氏这辈子都能在温瀛面前作威作福,想想可真叫人不痛快。
温瀛大约不想再说这个:“走吧,去宁寿宫。”
宁寿宫里,太后已等候多时。
见到温瀛和凌祈宴进来,脸上当即有了笑,凌祈宴三两步上前去,在她老人家面前跪蹲下,像从前那样与她撒娇:“祖母,宴儿想你了。”
“好、好,”看他精神气这么足,太后摸摸他的脸,高兴万分,“高了、瘦了,人看着倒是结实了不少。”
“那是,我在塞外日日都要跑马,还杀了好些个巴林顿兵,身子骨自然结实。”凌祈宴十分得意地吹嘘。
太后被他逗乐:“宴儿果真是好样的。”
祖孙俩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话,温瀛一句没插嘴,坐一旁安静听。
凌祈宴后知后觉自己霸占了人祖母,不太好意思,赶忙道:“我能斩下巴林顿汗王的首级,多亏旒王给我机会,要不我也立不了这头功。”
他说着轻推了推温瀛胳膊,温瀛规规矩矩地给太后磕头请安,太后双手扶住他:“好孩子,平安回来就好。”
她老人家打量着温瀛的神色,问了问他的伤势,想到这伤是怎么来的,心里颇不是滋味,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提醒他:“既然回来了,日后好生为你父皇分忧吧。”
温瀛应下:“孙儿会的,祖母放心。”
“他可厉害了,若不是他,偌大一个巴林顿哪能这么快就拿下来。”
凌祈宴对着太后又一顿吹捧温瀛,眉飞色舞间藏不住的欢喜,太后看他这般模样,再看看神情平静从容的温瀛,想到之前他们寄回来的那把金弩,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
温瀛自若地用茶点,只做没看到太后面上的纠结和欲言又止。
他们说了会儿话,嬷嬷将刚睡醒的十二皇子抱来,这孩子才半岁,胖得很,软绵绵的一团,刚吃饱了正精力旺盛,在嬷嬷怀中不停扭,乍看到凌祈宴和温瀛,也不认生,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他们。
太后示意凌祈宴:“你抱抱他。”
没等凌祈宴拒绝,嬷嬷已将孩子放到他怀里,凌祈宴瞬间僵住。
他从没抱过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更别提这热乎乎的肉球在他怀里还不安分,扭着身子蹬脚,叫他手足无措。
太后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似十分高兴:“我就说,祈寤长得像宴儿,眉眼一模一样,都是好看的。”
凌祈宴与他怀里的胖娃娃大眼瞪小眼,像吗?他怎么没觉得?
抬眸看一眼身旁面色寡淡的温瀛,唔,他还觉着这小娃娃更像这个棺材脸呢,分明下半张脸与这人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看出凌祈宴的别扭,温瀛伸手将孩子接过去,他抱小娃娃的动作却熟练得很,凌祈宴见状好奇问:“你几时抱过这么小的孩子?”
温瀛淡道:“温家小孩多,以前抱过。”
凌祈宴觉着稀奇,这人竟然会抱家中弟弟妹妹?……真没看出来。
太后见凌祈宴高兴,顺嘴问他:“宴儿,你可想去宸仙殿看看,淑妃住在那里,或者我叫人去传她过来?”
凌祈宴一愣,讪笑道:“还是算了吧,陛下的淑妃娘娘,哪是我能见的。”
太后叹气道:“若是想见,就去见吧,是我让你去的,你不必多想。”
凌祈宴摇头:“我不想见。”
他和云氏就是陌生人,见与不见都没差。
宽大衣袖下的一只手被握住,凌祈宴下意识地望向身边人,温瀛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脸,甚至没有看他。
凌祈宴不由想笑,哪有这么安慰人的,果真是根木头。
太后还要说什么,被急匆匆进来禀事的宫人打断,说是朝晖殿那头出事了。
太后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两刻钟前,六殿下去了朝晖殿看二殿下,后边不知发生了何事,二殿下将六殿下给挟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