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不太平。周其琛本来想低调无事赶紧熬到年底,升个机长,之后他甚至还想过跟郎峰出去度个假。也不用找别的度假地点,再去阿姆斯特丹都行。反正去哪对他来说也不重要,只要是跟他一起去就行。
可是,现在结果是他机长也不着急升了,大病了一场,请了整整一礼拜的假。在这短短一个月里,他不但回了趟沈阳,见到了周成海和吴淼,甚至现在连白子聿都见到了。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来,放到以前他没法想象自己该怎么去接受去消化,可真来了也就来了。也许区别是他还是成熟了不少,也许是距离拉远了反而有缓冲。或者,仅仅是因为……
“几点过来接你?”郎峰开着周其琛的新车,把他放在了餐厅门口。
周其琛想了想,才说:“一个小时之后吧,不会久。”
郎峰点了点头:“那我直接在旁边等吧。你出来之前发个信息。”
周其琛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走远了。他甚至能感受到郎峰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背上,一直跟随他走远,走出他的视线范围外。他的眼神坚定不移,似有把火,要把他从后背烧到前胸。
见到白子聿的时候,对方穿着平常的休闲服,让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显得陌生,周其琛认他都反应了半秒。过去十年里面,他见白子聿穿常服或作训服之外的次数不超过三次,他甚至有种感觉,褪下军装的白子聿像是脱离了某种磁场,让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打了折减了半一样。
他们点了两个菜,服务员过来的时候,周其琛看白子聿翻开了酒单,就给他点了杯啤酒。白子聿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
酒端上来以后,是周其琛先开口了:“你最近……怎么样?”
白子聿长饮一口,才开口说:“挺好的。”
周其琛问他:“和嫂子一切都好吗?”
白子聿低头,周其琛也跟着低头,他看到他无名指上面婚戒晒出来的一圈痕迹。白子聿的工作需要,他每天都在甲板上风吹日晒,比飞行员晒得还黑。如今,印子在,婚戒却不在了。
周其琛瞬间知道自己问错话了。
白子聿倒也不介意他这话,很平静地说:“我们离婚了,孩子归我。哦对,本来要带淘淘来的,但是一个亲戚正好今天有空,就帮忙看着他了,我一个人来的。”
周其琛哑然。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白子聿来趟北京都要带着三岁的儿子一起。
“当初结婚……是真爱吧。”
白子聿说:“是真爱。现在……也还是吧。可是,结婚也是因为我爸身体不好,他着急要个儿子。孩子……确实改变了很多事情。”
他这一开口,周其琛就觉得他们又滑回之前的模式。白子聿喝了酒之后就会他说这种事情,他只要想说,周其琛就会沉默地听着。
白子聿随了他父亲,都是少年白头。阔别三年,他样貌倒是一点没变,可是白发从零星的几根慢慢爬上头顶。他神情也显得疲惫,眼睛底下都是青黑。白子聿说,小孩儿没到一岁的时候,新婚妻子就跟他提离婚了。他起初不同意,因为离婚程序繁琐,他想坚持到孩子上小学或者他也退役,可她一心就是想离。后来他就同意了。他还说,因为父母年纪大了,他要带孩子,所以可能会提前退伍。
周其琛听到这里,才开口问:“你待到什么时候?”
白子聿叹口气说:“到年底。”
周其琛客客气气道:“可惜了。没有你,对029上面新的航空兵是种损失。”
白子聿被他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戳了心眼,甚至扭过头看着玻璃几秒,才回头看着他:“十几个人需要我,和我的小孩需要我,你说哪个需要更重要。”
他俩说来说去没说到重点,周其琛吃了两口饭,刚要开口换话题,白子聿像是察觉到了他意思,先说了:“我之前也说了,这次来,是给你带了个东西。”
他确实是带着礼物袋来的,周其琛见面的时候盯着看了很久,也没看出名堂。如今这个袋子交到了他手上,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很不起眼的破布。他心里面有种预感,果然——把破布里面包裹着一个白色的部件。那是他坠毁的歼-15战斗机尾钩部分的阻拦头。其实,他不需要眼睛看,他用手摸也可以摸出来。
尾钩和阻拦索组成了舰载机降落的拦截系统。周其琛记得,这是ZY2913A1B2号战机尾钩的第三个阻拦头,钛合金零件,重量9.8kg,已经使用过1328次,还有172次就要替换。那曾经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环保障,是他的刀刃和他的心脏。
离开致远舰之后多少个夜晚,他在深圳的高层公寓独居,长夜漫漫,他会梦到战机驾驶舱,那方寸空间给他以数千次的压迫和紧张,又给他无限安全感。事故之后,伞包的名牌被他剪下来,放进小盒子里珍藏,和周其瑞曾经送给他的剪贴画一起。
因为他离开部队离开得早,又是个人原因,所以他没有荣誉勋章,也没和队友合影。他曾经想拼尽全力抓住点什么,到头来,却是什么也没能带走。一把大火,一片废墟,战机是烧得一片钢铁也不剩,连同他的记忆。
周其琛大概得有两分钟的时间都没说话。
白子聿看他沉默,便主动说:“我问过现场的人,基本上其他部分烧得什么都不剩了,阻拦头在伸缩装置里面,被保护得还算好,可以算是唯一完整的小部件……因为颜色,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为了方便着舰指挥官目视战机是否挂索成功,阻拦头特意做成了有别于机体的颜色,国内统一是白色。
周其琛把阻拦头用布包裹住,放回袋子里,对着白子聿说了句谢谢。
他本应该很开心,很惊喜。这是时隔三年的失而复得。甚至白子聿看着他的眼神都明明确确告诉他,他是如此期望着。可周其琛只觉得老天好像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给他安排了最戏剧化的情节和境遇,可那些他应该感受到的情绪,他统统没感受到。
最后,是白子聿不得已,开口逼问他:“你……不高兴吗?”
周其琛顿了顿,然后他还是开口了:“白子聿。你知道多久了。”他很少叫他全名,要么开玩笑叫老白,要么随着白子聿的几个老乡亲切地叫他聿哥儿。这句话一出口,白子聿顿时哑然。
周其琛先笑了,他说:“……我喜欢过你快八年,我想你是知道了。你如果觉得恶心,现在想走的话,可以现在走,我不逼迫你。不想走的话,请你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多大的事儿,多大的门槛儿,不过是一抬腿,说迈过去就迈过去了。从说话办事到为人,他都是烈性子的人,情绪一上来根本兜不住,要真兜得住的话他现在也还在柜子里呢。
白子聿没回答,却是承认了:“是知道了。”看周其琛一直盯着他眼睛,他才败下阵来,有补了一句:“我……没想走。”
周其琛说:“我事故四个月以后回来的,体测一个月,恢复飞行一个月,一共六个月,整整半年的时间。这个阻拦头……你出事之后就拿到了吧?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我?”他想起来那两个月里面他们明显疏远的关系——当时他还欺骗自己是因为他四个月不在,白子聿跟别人混得更熟了,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假相。再往前推,出事之前两个月,他已经开始疏远自己了。
白子聿仍是看着他,没说话。
“好,那我替你说。那是我出事以前,你就知道了吧。”
白子聿终于开口了:“是那之前两三个月。”
“怎么知道的。”
“之前……细微的地方也有感觉吧,但是没有太确认过。真正意识到,是那次我们和老罗老韩他们喝酒,咱俩都喝多了,去海边抽烟,我说要先回去,明天要早起晨练。我就先走了,走了两步想起来水壶忘拿了,就回头一看,我看你一直在看着我。你那天……应该喝的比我多,你可能不记得了。你那个时候看我的眼神,和我当年看柳小越的时候一模一样。”柳小越是曾经跟过他们连队一段时间的卫生兵,是白子聿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求之不得的姑娘。
周其琛拿起筷子想装模作样再吃点东西,可是吃什么都是味如嚼蜡。他只好又把筷子放下,开口说:“我对你的感情,跟你当年对柳小越的也一模一样。但是你可以说,我不能说。我想都不能想。”
白子聿看着他老半天,才说:“我知道,我……”
周其琛打断了他:“你不知道。”
席间气氛顿时凝重了,白子聿说话向来比自己斟酌分寸,周其琛曾仰慕他觉得那是稳重,如今只觉得他太温吞。
“为什么现在又想起给我?”周其琛又问他。
白子聿敷衍了一句:“一直想,没有合适的机会。”
“你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给我,我在医院那两个月,回家修养的两个月,回来以后又两个月……我跟你说要走的那天早上。你知道我有多想要这个,我想留个念想。你宁愿把它给捂烂在手心里,也不愿意给我,就是怕误会?怕风言风语?现在你想我这个朋友了,就又变魔术一样拿出来了?”
白子聿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周其琛说到这里都笑了:“你原本是打算怎么解释的,怎么三年都没有的东西突然就有了,能跟我说说吗,我好奇。”
白子聿没回答他,可那句话终于从他嘴里说出来了:“对不起。”
周其琛没接受,也没否认。这要是三年前的自己,肯定质问白子聿到底,哪怕撕破脸皮,面子都不要,也要一句真相。可他毕竟也是成长了,成年人各有难处,他当时的困局也不是白子聿一个人能解开的。
他拿起来了礼物袋,起身结了账,然后对白子聿说:“挺晚的了,有人等我,我先回去了。这个还是谢谢你给我,以后……没事的话,就别联系了吧。”
白子聿想说点什么,可是太晚了。他看着周其琛,对他点了点头,又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然后又说了一遍:“我应该早点说的。当时我也在接受这一切……你说要走的那天晚上,我想给你来着。真的很抱歉。”
周其琛说:“唉,算了。”
白子聿又问他:“不可以简单做朋友吗?等年底之后,有空可以来找我和淘淘玩。你这个朋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知道我对你也是的。”
周其琛这会儿出奇地平静,他说:“你帮助过我,提携过我,肯定过我,你对我确实很重要。你当时对我有多重要,后来我就有多煎熬。可是现在,有人对我更重要。他想我开开心心的,我也想我自己开开心心的。
“你说十几个新兵需要你,和淘淘需要你,到底哪个需要更重要。LSO走了一个,还会来新的,可是淘淘只有你一个爸爸。其实你已经选了。聿哥儿,我也已经选了。我也是普通人,我想想起一些愉快的记忆。让我就忘了之前那几个月,忘了这三年的不闻不问,然后装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和你做朋友……我做不到。”
白子聿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最后,他还是没说出口。他拿着自己的大衣,站在饭店门口,目送他出门。
周其琛这回迈开大步走了,他没再回头看白子聿,大概也再也不会回头看。转过街角,果然看到黑色轿车打着双闪。他迈腿坐到车里面,然后便抓住了郎峰的手。郎峰对他的肢体语言太熟悉,他侧过头,给了他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
一吻过后,郎峰回过头在往门口白子聿的方向看,是周其琛主动说:“别看了。走吧。”
白子聿确确实实也看到了他俩。他想伸出手招招手最后送他一次,可是对方的车已经猛地启动开走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从周其琛那一句“你知道多久了”开始,事情就如脱轨列车一样,飞驰出了他预定的计划之外。本来这个饭局只想挽回三年都未曾联系的挚友,可到头来他却是失去了他。
是很久之后,白子聿才意识到,他并不是那天晚上失去的周其琛这个朋友。早在三年前,他出事之后,他第一次摸到一片残骸中的阻拦头,替他保留了几个月,却什么都没有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他了。
周其琛人生里面二十一到二十九岁,都是白子聿在前面领路,教他怎么开战斗机,怎么看灯,怎么对中,怎么机动,怎么挂钩,怎么少挨长官的骂,甚至怎么追女孩子。可到头来,却是周其琛给他上了一课。对于两个人相爱这件事而言,这世界上似乎总有比性别更纵深的沟壑。可他意识到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