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籽落下之后气温迅速的降了下来,不多时便飘起了成片的雪花。
谢九思本想帮忙,但竹条的柔韧仍然禁不住他稍微用力的一折。
在连续折断了三根竹条后,谢九思被顾时赶进了小木棚里,勒令他不许添乱。
顾时把最后一块需要保护的菜地盖住,看着剩下满地还没收的菜,扭头,着急:“谢老板,帮帮!拜托!”
“唔。”谢九思点了点头,手指一勾,菜畦里还没被盖上的塑料布的菜,全都被连根拔起,井然有序的落进了菜地边上简易的木棚里。
顾时愣了一下,感觉有雪花飘进脖子里,顿时一个激灵,小步溜进了木棚。
他忙活了小半天,身上衣服已经被融化的冰粒浸透,湿哒哒的,十分沉重。
顾时拍着身上的衣服,感觉随手那么一拍,衣服都能渗出水来。
不过这么多年顾时也早就习惯,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好过得多。
毕竟有谢九思提供的项链,至少他不需要在寒风凛冽的冬天抱着炭盆死不撒手了。
顾时稍微拧掉衣服上的一些水,抬手摸了摸帽子。
衣服都湿成这样了,帽子和帽子底下的头发自然没能幸免于难。
湿哒哒的帽子扣在头上很难受,尤其是脑袋上那两个被剪出来的坑,哪怕有谢九思的龙鳞暖洋洋的熨帖着,也仍旧感到了凉飕飕的寒意在从头往下灌。
顾时摸着自己头顶的帽子,在寒风中吸了吸鼻子。
这大概就是秃子们在冬天的滋味吧。
顾时心中十分唏嘘。
谁能想到我年纪轻轻,头发浓密,却能提前体验到中年秃顶的滋味!
怪冷的。
还湿哒哒的,头发上闷着水,很难受。
顾时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鸭舌帽顶端的小扣,迟疑着要不要摘掉帽子,让自己舒服一点。
他实在是犹豫。
――因为头发干着的时候就已经很丑了,湿哒哒的垂着肯定是丑上加丑!
见过被水淋湿的鸵鸟吗?
顾时觉得自己摘下帽子估计就跟那种样子差不多。
再对比一下身边这条龙帅得毫无死角的形象……
顾时飞速抛下了自己摘帽子的打算。
一阵风刮来,顾时打了个喷嚏。
他一边隔着帽子抚摸自己的脑袋,一边悄咪咪地往谢九思身后藏了藏。
谢九思肩宽腿长,人形很高,顾时顺着风向往他背后一躲,就感觉头顶的凉意瞬间消减了不少。
谢九思正控制着手诀,把那些菜分门别类的堆在一起。
他放下最后一颗红菜苔,察觉到有细小地水珠轻飘飘的自木棚外边随着风落了进来。
他偏头看向顾时,发现顾时正揣着手站在他身侧,顺着不断改变的风向一点点挪着步子躲风。
谢九思顿了顿:“不喜欢雨雪?”
顾时努努嘴,示意谢九思看他身上湿透的袄子,答道:“不喜欢,湿哒哒的。”
谢九思这才想起顾时与他不同,他浑身鳞甲,不论是雨还是雪,除了洁净身体之外,对他产生不了别的影响。
但顾时的本体是毛绒绒的那一款。
众所周知,毛绒绒普遍不喜欢水。
谢九思抬手,把顾时头顶的帽子拎了起来,另一只手轻碰了一下顾时眉心隐藏起来的法印。
顾时头顶一凉,下意识想要抬手,就感觉身上像是过了电一样酥麻,原本被水浸透的棉袄瞬间变的温暖而干燥。
头顶的秃秃的冰凉也在短暂的一瞬过后,重新得到了被帽子覆盖的安全感。
谢九思给顾时把帽子戴好,忍不住拍了拍:“好了。”
顾时顺着谢九思的力道晃了晃脑袋,微怔,伸手在身上四处摸了摸,入手全都蓬松而干燥的温暖。
“哇哦。”顾时舒舒服服的手揣进兜里,啧啧有声,“谢老板,你可真好用。”
谢九思觉得这大概是夸奖。
他点了点头,十分大方:“你可以一直用。”
顾时揣着手,闻言,扭头看了谢九思一眼。
就如从前一样,谢九思的目光正十分专注的落在他身上。
谢九思的眼睛跟常人有些微的不同。偶尔正午时,如果阳光正烈,深褐的虹膜会暴露出星星点点、如同金砂一般流淌着的暗金。
还有在极专注的盯着什么的时候,瞳孔会拉长成蛇类一般的细线。
――像是选中了猎物之后,心无旁骛的专注观察猎物、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蛇类。
就比如现在。
顾时被盯得心里发毛。
“眼睛。”顾时本能的往后挪了挪,提醒,“变得不像人类了。”
谢九思慢吞吞地眨了眨眼,那让人感到森冷的竖瞳便重新被埋回了伪装的深褐色之下。
顾时松了口气,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搓了搓:“既然谢老板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顾时指着那些菜:“帮我把那些菜都挪到伙房前边的院子里去吧。”
谢九思点头。
顾时看了一眼天色。
冬日天黑得早,再加上飘雪时云层厚重,这会儿才下午三点,天地就已经一片昏昏沉沉了。
大雪封山,还在仓库那边的那些个普通人类,今天怕是一个都走不了了。
就算谢九思是钟山山神,能够保证他们在雪天下山的安全,顾时也做不出让这些客人走人的事。
顾时算着人数,抬脚走出了木棚,准备沿着菜园往更上方的坡道上去。
那边散养着一些鸡鸭鹅,非常随缘的那种散养,也就是搭个笼舍,每天开关一下笼舍,随便喂点烂菜叶子的水平。
基本上是生死由命式养殖,要多自由散漫就有多自由散漫。
顾修明对那些个半野不野的家禽宝贝得紧,主要是老母鸡要留着下蛋,而公鸡,每一批都会被顾时吃得只剩下一根独苗苗用来给鸡蛋受精。
时间久了,顾修明就对顾时接近鸡舍这事儿严防死守。
顾时几次三番还想偷吃,都被当场抓包,没少被顾修明拎着戒尺撵得满山乱窜。
不过即便如此,顾时也总能隔三差五上鸡舍里掏几个蛋出来。
不过今天情况可不同了。
顾时觉得今天可别说公鸡了,就是老母鸡都得杀一只上桌去。
顾时刚一抬脚,旁边的谢九思瞬间警觉:“你去哪?”
“我上去一趟,逮两只鸡来。”顾时把帽檐拉到一边,刚走出木棚,几朵雪花乘着风扑面而来,在触碰到他的瞬间却并未融化,而是像羽毛一样带着丝缕的清凉,擦过他的脸颊,落到了地上。
他身上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薄壁,将寒冷与湿润隔绝在外。
顾时露出几分惊愕,看向谢九思:“你做的?”
谢九思颔首,端详了一下顾时的神情,迟疑道:“你说不喜欢雪。”
顾时感觉眼睛好像被风吹得有点疼,忍不住挪开了与谢九思对上的视线。
他往上拉了拉衣领,把自己往衣领下边藏了藏,闷声道:“谢谢。”
“不用。”谢九思说,“我已经把菜送过去了。”
“唔、哦!”顾时回过神来,赶忙点了点头,抬脚就往外跑,“我去抓鸡!今天晚饭可是个大工程!”
谢九思跟在顾时身后,脚步一顿:“什么大工程?”
“今天这天气,他们大概都下不了山了。”顾时说着,看到谢九思张嘴,迅速堵住了他的话头,“咱们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妖鬼神魔的存在吧,时代可早就变了。”
谢九思于是闭上嘴。
顾时还在想着等会儿准备好了菜,他还得去收拾几间房才行。
也幸好之前老头子以为余靓一家要住过来,干脆直接收拾出了一间院子。
一个院子有六间房呢,怎么着也够住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取暖了。
这些普通人类跟他和老头子还是不一样的,卧室靠炭盆取暖还是太危险了。
顾时想到这里,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谢九思。
谢九思迅速抬眼看过来。
谢九思好像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抓到他的视线。顾时想。
只要他在人群中开始寻找,谢九思就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动静,然后看过来。
这大概就是上古烛阴的强大洞察力吧,真是厉害。
顾时想着,然后搓了搓手手:“谢老板啊……”
谢九思:“?”
顾时抠抠脑壳,有点不好意思:“……今晚上老师们可能得住在我家,那个……”
谢九思眉头一皱:“住这里?”
顾时点头:“对啊,今天下不了山肯定要住这儿了。”
人类可真麻烦。
谢九思抿起唇,嘴角下划出一道怎么看都称不上愉快的弧度。
“然后呢?”谢九思问。
顾时看着他的表情,把到嘴边的想要借用一下多余的龙鳞用来取暖的话咽了回去。
他飞速改了口:“没事了。”
“他们要住这里?”谢九思却揪住了这个话题。
顾时点头:“是啊。”
谢九思看着顾时,强调:“你让他们住你家。”
“……”顾时茫然,“确实……?”
“我都没住过你家。”
谢九思声音平静无波,好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样,脸上却流露出了极其明显的抗议意味。
顾时:啊?
“你没有邀请过我,却让他们留宿。”谢九思说着,板起了一张脸,“我很不高兴。”
顾时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想把他们赶出钟山。”
谢九思实在是一条过于实诚的龙,就连闹气脾气来,也一板一眼的。
“但是赶他们走,你会不高兴,不赶他们走,我不高兴。”
谢九思说完,眉头拧得更紧了几分。
他并不想让顾时为难。
但他也并不想为难自己。
可现在好像必须进行二选一。
谢九思越发觉得人类麻烦了,从上古时到现在,一直都很麻烦。
顾时渐渐回过味来,一时有点哭笑不得。
你是幼儿园里什么都要争当第一的小朋友吗?
顾时干脆道:“那你也住下呗。”
谢九思一顿。
顾时继续道:“这也算是头一遭了,我还没有过能邀请到家里来住的朋友。”
余靓那样因为公事需要的做不得数。
谢九思确认:“我是第一个?”
顾时点头:“对,你是第一个。”
谢九思瞬间就被这话抚平了眉心,甚至于有些雀跃了。
这样的谢九思实在很少见。
那张沉俊的脸上神情总是平静而淡漠,漫长寂寥的时间大概将静谧刻进了谢九思的灵魂里。
以至于在平常的时候,比起一个活物,谢九思要更加像一尊会动的泥塑。
再加上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那种非人感比起活蹦乱跳的李闭嘴他们来说,要重得多。
谢九思像现在这样鲜活的时候,顾时觉得自己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顾时盯着谢九思,直到被鸡舍里的动静唤回神思时,才发现他的手正被谢九思握着,而谢九思正引着他,停在了鸡舍前边。
“我很高兴。”顾时听到谢九思说。
顾时抽回手,下半张脸藏在衣领后边,含混而沉闷地小声嘟哝:“行吧,你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