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乔抒白发起了高烧。他全身燥热,双颊滚烫,胸口的纱布被血浸透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皮肤上。
被炎症和死亡围绕着,他感到一种恍惚的欣慰,仿佛他割去了监视,也割去了谎言。
既然如此,他就能够获得新的一生。
在这样的期待中,乔抒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精神不济地幻想着改变既定的事实,抵达幸福的彼岸的每一种可能。最终却还是得出了悲伤的结论:不论如何,他总是他自己。
那个正义的执行人的人格太崇高,身份太遥远,而他还不够卑鄙,不够成功,所以现在没有本事占有。
早晨八点,乔抒白才入睡没多久,弟弟打来的电话又将他吵醒:“阿浩的基因信息扫描完成了,已经发给安德烈。”
“好,辛苦你了。”乔抒白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恐怖。
“是不是吵醒你了?”弟弟音色虽然和陈霖一样,和乔抒白说话时,却显得有温度得多,“等把阿浩也换掉,你就可以来新教民区和我们一起了。”
由于进行过开箱主人认证的缘故,弟弟原本坚持把乔抒白称为“您”,乔抒白纠正了很多次,才改为“你”。
乔抒白昏昏沉沉的,“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发现展市长的助理找他,给他留了言,问他:【前天晚上下都会区械斗结束后,你和展警督有没有联系?】
乔抒白眯着眼盯了半天,才把字读全。
乔抒白勉强地坐起来,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找出仅剩的一支复原剂,把注射器按在大腿上。
他不是什么少爷小姐,有很多事得做,没有时间奢侈地浪费在痛苦和发呆。
复原剂注入肌肉,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尖锐的疼痛,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发着烫的额头和脸颊降了温,乔抒白低头摘掉浸满过血的纱布,看见红色肿大的伤口慢慢坍缩,变得平整,最后只剩一片光滑而苍白的皮肤,和残留在皮肤上的血与液体。
他抬手轻轻地抚摸着,把注射器扔了,拿起手机,给市长助理回信息:【没联系。】又给陆医生打了电话,问他要康复剂。
“我这有的早都给你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要,”陆医生的语气略带怀疑,“而且你最近怎么用了这么多?没听说何褚给你派什么活。”
“再帮我想个理由要点吧,”乔抒白不回答,只避开话题,驾轻就熟地可怜,“求求你了。”
陆医生显然比不上有些条子绝情,最后还是答应替乔抒白问问看。
乔抒白去浴室洗了个澡,到走廊尽头的房间看了一眼,陈霖被打了大量的麻醉剂,还昏睡着。
乔抒白检查了他的双手双脚仍被完整拷好,才走下楼去。
安德烈还没睡。
他陪安德烈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问安德烈:“还没问过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新教民区吗?”
安德烈闻言转头看着他,过了几秒,说:“你想自己去吗?”
乔抒白说:“可是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
“哦。”安德烈面无表情,好像不太想理他。
乔抒白又想了很久,开口问他:“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谁?”
“叫杨雪,”乔抒白顿了顿,“科学与战术学校的校长,帮我查查她的家庭,还有生活,能找得到的都要。”-
杨雪终于彻底地明白了不被展慎之信任的感觉。
展慎之愿意接受复原,却不希望由她操作,先让她在医疗舱上展示了一次方法,检查了所有步骤,摄下后,打电话找来他下都会警局的两名下属,还有他的女助理。
两名真枪实弹的年轻人先敲门进来,把杨雪吓了一跳。
她原本胆量就不大,心中被展慎之怀疑的屈辱翻腾着,却不敢发作,只能在一边看展慎之教他的女助理医疗舱的操作方法。
他的下属不知他要做什么手术,但也都不问,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监视着她。
她实在难受,忍不住打断展慎之,委屈地问:“慎之,我说了不会骗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展慎之只是看了她一眼,说“我不想冒险”,又继续低声和助理说话。
医疗舱经过杨雪的生物信息确认后,实际操作并不复杂,过程也不长。
在施术过程中,杨雪看着显示屏上的进度线,以及灰色罩下展慎之高大的躯体,心中不知怎么,又忐忑地后悔了起来。
因为展慎之和乔抒白好像已经分开了,现在再做复原,难保会不会有什么变数。但木已成舟,她做出的选择,全都无法改变了。
一个多小时后,复原便结束了。
医疗舱的舱门打开,过了几秒钟,展慎之睁开眼。他在医疗舱里坐了一阵,而后缓慢地走了出来。
他长得比基因中设定的更高,也更英俊。
杨雪还记得展慎之从人造子宫中被抱出来,放在检测仪中,接受健康检测的时候,周围三个实验员都发出惊呼的场景。
——这是造物主与人类的结晶,在主的赐福下,成千上万个实验胚胎中,只有他存活了下来。他们曾发誓,会共同好好地抚育这个孩子。
现在他看着杨雪,也像没有看,可能是防备着她,脸上没有泄露一点情感,目光透过她,不知是在追忆什么,还是后悔什么。
杨雪很想把他对乔抒白的怀恋洗掉,好让他不再痛苦,让他变回从前那个志向远大,没有人生烦恼的展慎之,可她没有办法。
看了一段时间,展慎之说“走吧”,带着他的下属离开了实验室,房间里变得空荡。
从学校离开,天已经亮了一会儿。
展慎之先带下属去吃了早饭,去医院看了伤员。
医生把他留下,检查他背上的伤,说他愈合得不好,给他打了几支针,又让护士来重新给他换了药,告诉他:“展警督,明天也一定得来医院,创面很大,还有炎症的迹象,不能忽视。”
展慎之并没觉得疼,温和地答应了,回到警局处理了事务,下午按照行程表,前往下都会区一间慈善小学的开幕式,碰到了富宾恩小姐。
富宾恩走到他身边,他便流畅地和她对话了,与先前没有什么两样,他们进行体面的、属于上流社会的闲谈。
晚餐后没什么事,原本排的是休息,这是他先前和助理核对日程时,特意空出来的。
上车后,见助理选择目的地,他开口对助理说“不回上都会的公寓,去警局宿舍”,于是在助理口中,他这天第一次听到了和乔抒白有关的字眼。
“乔先生不来了吗?”她天真地问。
展慎之没说话,她便重新调换了目的地。
下都会警局的宿舍和摩区的那间十分相似,像乔抒白第一次尝试引诱他的地方。展慎之已经想起他的眼睛,狡黠,乖巧,有点小聪明,但没有恶意。
到后来变得屈辱,不甘心,渴望,气急败坏,满怀恨意。
展慎之坐在他的单人床上,床板很硬,对面是一面灰蓝色的墙。他想如果让现在的他选择,他甚至不在乎乔抒白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
想起乔抒白在暮钟道重遇后,撒的那些拙劣的谎话好笑与可爱。
为他自己对乔抒白的无度而无知的占有而后悔,应该更温柔或者至少是做好准备的,他和乔抒白的第一次。
以及乔抒白因为求生欲而引发的诡计、挣扎。
——展慎之觉得自己变得更理解他,但要做出选择,仍然不知怎样才正确,因为他想乔抒白可能的确是不那么爱他了,现在更是已经恨他,不需要他。
展慎之还没有光明正大地保护乔抒白,替他挡去所有灾祸的能力,所以展警督的原则和身份便会成为让乔抒白说出更多谎言,让他更疲惫的负累。
例如展慎之毫无生活经验时,曾在星星俱乐部当着众人的面将乔抒白点出来,叫他陪去酒店过夜,让乔抒白在俱乐部生活得更烂;或是后来竞选忙碌,又想见面,所以让乔抒白独自往返于摩区与下都会之间。
展慎之没给乔抒白带去太多好处,像门赚过点小钱现在亏本的生意。有机会离开,可能反而是件好事。
他低下头,想看一眼手机里残留下的乔抒白的影像,也想知道乔抒白的伤口到底有没有愈合。
这时候,他突然接到了一个来自学校的电话。
他猜测是杨雪,原本不想接,最后还是接起来,杨雪对他说:“乔抒白找我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问我给你做了什么手术,为什么你在新闻里看起来脸色很苍白,说也要给我和我的小狗做一次。”
不知为什么,展慎之笑了,杨雪察觉了,立刻说:“你笑什么!”
她的声音惊恐万分,又有些恼怒,展慎之说:“他吓你的。”又问:“你怎么说?”
“我说……”杨雪犹豫了,“我说是无害的手术,但是我……”她顿了很久,说:“他问我能不能给你再做一次格式化。不给你做,他又要绑架我的狗。
“我问他,是不是又想去烦你,重新骗你一次,他说不是,是想你不要再想起他做过的事了……他又说绝对不会再找你,我不想他找你,又怕他绑架我的狗,就骗他说你已经做过格式化了。”
“他又问我,你做完之后还恨他吗,”她声音轻了一些,“我说应该不恨了吧,他就挂了。……我也是为了你以后好,慎之,你要是一直和他纠缠,前途怎么办?”
挂下电话,展慎之坐在警员宿舍的床上,怀疑世界上没任何人看好他和乔抒白了,包括乔抒白自己。
好在时间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