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远大前程

十九岁春天的降雨日,乔抒白贸然在暮钟道拦路,第一次见到人生的新希望。

同年冬天的降雨日,乔抒白即将离开摩区,不再是灰溜溜的丧家之犬,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人,不怕痛不怕死,已经能够成熟地对抗曾让他畏惧的权力与力量。

【一年要过完了。】

金金在消息里这样说:【好像在做梦一样!】【这是我们今天排练的段落。】将一段伴着音乐的圣诞舞蹈视频发给乔抒白。

担心往后何褚会针对和他有关的人,乔抒白提前一个月把金金送走了,安置在新教民区,在一所艺术学校里学习舞蹈和音乐。

那一街区的教民们都很友善,或许是有信仰的缘故,寄宿家庭的老太太把金金照顾得很好,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

乔抒白没想给何褚说法,只打算在这天毫无预兆地、彻底从摩区消失,由将新教民区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弟弟,郑重介绍给陈霖的所有手下。

昨晚,乔抒白还隐晦地邀请陆医生和他一起离开,因为他觉得陆医生和其他人不太相同,但陆医生拒绝了,他便没有勉强。

安德烈同样提早去新教民区安顿了下来,因此今天,公寓里只剩乔抒白一人。

乔抒白打包了少少的行李,正要下楼,他又接到了来自展市长助理的电话。先前的几个,乔抒白都没接,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欠他们什么,但今天是他离开的日子,他站在公寓空旷的客厅,接起了这通电话。

对面不是助理,是展鸿本人。

“抒白,你断联半个多月了。”

乔抒白礼貌地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空见面聊聊吗?”展市长说。

乔抒白迟疑着没有说话,他又说:“我知道你在新教民区的计划了,陆参告诉我了。”

“您现在插手可能来不及了,”乔抒白很平静,他邀请陆医生时,便想过后果,也准备好了说辞,“展市长,让我待在新教民区,总比陈霖好吧。”

展市长沉默了片刻,终于头一次对乔抒白示弱,说:“我这次找你,不是为了阻止或者控制你。”他的声音中掺进些许疲惫:“见一面,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准备的那些后手,不会贸然涉险,只想带你看点东西,然后送你去新教民区。”

二十分钟后,一台黑色的轿车停在公寓楼下。

展市长的保镖阿岚替乔抒白把行李箱放在车后,带他驶往耶茨北方。

乔抒白在车里打开新闻直播,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这一件事:展慎之在摩墨斯区的就职典礼。

昨晚的选票结果公布后,摩墨斯区乃至耶茨都一片沸腾,虽不乏有反对者认为展慎之这锦衣玉食长大的上流社会少爷,不可能真正理解摩区的运作,同情居民的环境与遭遇,摩区区长只是他成为当权者的第一块跳板,但大多数摩区居民,都对他的当选充满期待。

就像观看前哨赛时一样,乔抒白观看了展慎之的整场竞选。

从十月到十二月,展慎之的电视台辩论,他的宣讲,他精神饱满、自信笃定的模样,乔抒白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跟踪狂,关注他的一切信息,既希望他过得顺利,又恨他过得顺利。

有时候阴暗的负面情绪充斥胸腔,真想把展慎之拖进泥潭,有时候又由心为展慎之高兴,因为展慎之很快就能实现他的理想了,即便是恨,乔抒白仍然知道他是最正义,最值得被选择的一个人。

——分开这么久,乔抒白还是无法在没事做的时候不想他,想展慎之爱自己而不是恨,想展慎之对他好一点,别讨厌他。

而且坏的是,自从确认展慎之又做了格式化,乔抒白心里总是多了一点希望。

毕竟展慎之又变成一张白纸了,等到他们下次见面,乔抒白就可以用更好的形象和他重新认识,这次可以进度慢些,稳妥些——至于对杨雪的承诺,不过就是人生几百万个谎言里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乔抒白从未放在心上。

轿车靠近了军事禁区,天幕看起来更灰了,色调十分阴沉。细密的小雨罩在车身上,打湿车窗。

在军事禁区高大的闸门前,两个哨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阿岚按下车窗,出示证明,哨兵确认他们的身份后,打开了门,他们又往里开。

禁区门口的附近都是拱形的帐篷,往里是一排排灰色的平顶营地,四周道路上小型运输车忙碌地穿行着。

轿车往营地中心最大建筑的开去,最后停在门口,阿岚为乔抒白开了车门,领他走进去,他们乘坐电梯,阿岚按了地下六层。

电梯向下时,乔抒白内心升起许多疑惑和不好的猜测,仿佛被不祥的征兆层层笼罩住。

地下六层很快就到了,梯门打开,乔抒白跟着阿岚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阿岚敲了敲门,替乔抒白打开了。

乔抒白走进门,阿岚并未跟着进去,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办公室布置得很简朴,展市长坐在长桌后,看着乔抒白,他比乔抒白上次在视频里见到时又瘦削了许多。

乔抒白在他面前坐下,他便开口问:“你究竟想做什么,抒白?”

展市长双手交叉,支在桌上,乔抒白觉得他问得很笼统。

想自保,想有尊严地活着,想有选择和保护人的能力。这些问题,展市长都不需要面临,更不用说理解。

乔抒白沉默着,展市长又说:“你是想在新教民区闯出番事业吗,继承陈霖的财富和非法产业链,和市政厅、警局、市民作对,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正襟危坐,把乔抒白说得想笑,乔抒白也真的笑了笑,安抚他:“我没有那么大野心。”

“我想过正常的生活,”他对展市长说,“不想给你们当狗了——有时候还不如狗;我想活得简单点,要是有能力,说不定也为你们耶茨做点贡献。不是很过分的想法吧?”

展市长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问他:“就这样?”

乔抒白耸耸肩。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展市长开口,慢慢地说:“抒白,如果我告诉你,市政厅支持你在新教民区的地位,你能不能帮我们?”

乔抒白觉得疑惑:“我能帮你们什么?”

“稳定住新教民区,让耶茨重新变得和平,安全——本来,由于何褚和陈霖的野心太大,耶茨已经到了危急的边缘,但你现在成为了新教民区的变数,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新的希望,我认为你是一个领导新教民区的好人选,所以说服了市政厅,和你进行谈话。”

展市长的发言十分官方,几乎带了些恳切,从前的颐指气使和看轻已消失殆尽。

乔抒白转转眼睛,问:“……那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把跃迁飞船借给我让我回一趟地球,”乔抒白心跳快了起来,突然发现美梦近在眼前,表面还是镇定,微微笑了笑,“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去太久,只去十几二十天。很简单吧?”

展市长不语,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乔抒白会错了意,坐直了,试探着问:“您同意了吗?”

而后他发现展市长的脸色微微变了,心中那片不祥的阴翳又猛然落了下来,皱着眉头和展市长对视着,展市长微微顿了顿,开口:“你愿意和我去耶茨外看看吗?”

乔抒白还未仔细考虑,已经说了好。

在如同被扼住咽喉的紧张之中,乔抒白挪动双腿,跟着展市长来到地下七层,那是一片巨大的平地,上头停着许多黑色的军用飞行器。

一名军官带着他们往里走。

乔抒白经过的飞行器,有些残破不堪,劳工体和工人围着它们修理;有些则是新出厂的,黑漆泛着柔美的光泽。

在一台半新不旧的飞行器前停下来,军官向展市长行了个军礼,飞行器的门朝两边打开,展市长看向乔抒白:“抒白,你从这里坐进去。”

乔抒白爬上去,坐在不太舒适的椅子上,展市长从另一边进来,教乔抒白扣好安全带,他们便出发了。

飞行器前方的玻璃变成透明,他们沿着跑道,飞向平地的尽头,飞行器升空,从一个硕大的黑色洞穴中向外飞去,大约五分钟后,他们离开了洞穴,眼前豁然开朗。

乔抒白还未适应光明,闭了几秒再睁眼,先是看见了一片焦黄,而后才发现,世界被漫无边际的,泥浆一般的汹涌的黄色海潮充满了,乌黑的天空中充满了闪电,诡谲地明暗交杂着。

飞行器在半透明的通道里向前,乔抒白怔了许久,回过头,看见后方已有一些距离的,成千上万钢柱支撑起的,已被冲击得污秽不堪的金属城市。

对耶茨市民来说硕大的天幕,从外面看只是一层拱形泛黄的白顶,放着许多灰扑扑的光能面板。

原来耶茨城真的不是纪录片中,绿洲星球里的天堂,只是海洋中摇摇欲坠的孤岛。

“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发现这颗星球和计划书上所写的完全不同,没有陆地,温度极高,只有几个还算浅的海域,只能挑选了最浅的这一个,建起了耶茨。”

乔抒白失神之中,听见展市长的声音:“我们一抵达就和地球失去了联系。派回地球的几艘跃迁飞船,都没传来过回音。我不常待在城里,不是回地球,是耶茨外部需要维修的地方太多了,你看到的这座城市,我们已经建造了很多年,比市民想象得久得多,但仍然到处都是破损。”

乔抒白未能完全消化所有信息,张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被耶茨所有的新闻引导,坚信着他与地球有密切的连接的人。

“当然,勇士赛的奖赏也是假的,”展市长微微闭起眼睛,告诉他,“为了转移何褚、陈霖激起的反市长游行的矛盾,我们才举办了这场活动。挺有效的。”

在展鸿无可奈何的诚恳的话语间,乔抒白感到空虚,似乎生活与坚持都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因为多年来从未放弃追寻的重返地球的理想,竟也在这里覆灭了,他回不去家,也找不到妈妈了。

飞船驶入一座透明树脂封闭的平台,停在平台上,展市长看向乔抒白,又问:“你为什么想回地球?”

“想找我妈妈。”乔抒白说了,又有些后悔,觉得展露了弱点,闭起了嘴。

展市长没多问什么,只是又对乔抒白布道,像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感化他,乔抒白听了一会儿,脑中一片茫然,问展市长:“我们能回去了吗?”

展市长启动了飞行器,他们重新经由这片在乔抒白看来绝望、丑恶的黄色汪洋,进入了黑色的洞窟之中。

回到展市长的办公室,乔抒白没有坐下,他的失落和震惊没有完全平复,恍惚地站在办公桌前。

展市长去隔壁和市政厅开了一个视频会议,回来见他仍站着,问他:“抒白,你还好吗?”

乔抒白摇了摇头,抬眼看着展市长,问他:“既然我不能回地球,那您能安排我今晚去参加展慎之在摩区广场的就职仪式吗?”

这也算是要求,展市长微微愣了愣,同意了。

在傍晚的雨中,展市长的轿车一路通畅地驶入了摩区广场,工作人员在广场角落为乔抒白预留了一个位置。

那位置很高,可以俯瞰整片广场。

展市长安排了两名保镖型劳工体,站在乔抒白左右,其中一人为他撑起了一柄巨大的黑色胶伞,将朦胧的雨水挡在乔抒白的世界之外。

他仍然感到孤独,面前乌泱泱的人群挤着嚷着,有人举着旗,急切地喊着展慎之的名字。

七点钟时,台上亮起来,演讲台支起透明的防护盾,乔抒白看见展慎之并没有穿正式的西装,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在冷风里走上台,很亲民的样子。

两个多月来,乔抒白第一次见到了不是在镜头里的展慎之,在现场见证他的成功,见证自己的失败。

展慎之的演讲是如此振奋人心,乔抒白也激动地鼓起了掌,他把手拍得生疼,和台下欢呼的摩区人一样,一直也不停,祝贺展慎之迈出远大前程的第一步,祝他在摩墨斯区大展宏图,哀悼自己的梦想又破裂一个,哀悼自己曲折的人生,最后又哀悼展慎之,倒了大霉被他缠上,被他这样一个人。没有亲人,无所事事,缺乏道德,又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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