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这人名为景祯。
京渊认识他, 毕竟这人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他的兄弟。
只是他们之间的兄弟情, 恐怕就如同当初的二皇子、四皇子一般,容不得其余兄弟——只能活一个。
而景祯和他年岁差的不多,就只比他大了一岁而已。
据京渊所查,他这个兄弟是在三个月之前来到的京城。
但是京渊第一次看到他时, 却是在两个月之前, 他陪萧霁宁去一品楼听书的时候,所以在那日离去后, 他会被萧霁宁看出他有些心事。
在此之前, 京渊别说是见过景祯,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因为不管是他还是京钺, 都是完全无法与女子成亲,然后像正常男人那样孕育后代。京钺既然无法生育, 那他哪里来的另外一个儿子?
直到京渊发现他这个兄弟, 年纪比他还大一些,京渊忽地就有些明白了。
京家之名,大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长公主摇光之前想挑拨萧霁宁和京渊关系时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全然都是编撰的,提起京家——京钺京渊这对父子的战神之名, 大萧上下各州府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是提起的若是新帝萧霁宁的名字,情况就不是如此了。
一些偏僻些地方的人家,或许知道云鸿帝已经死了,现在换了新帝云楚帝登基在位, 但是他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云楚帝萧霁宁已经是第三个继位的皇帝了,期间二皇子、四皇子等人也做过一段皇帝。
由此可见,京家在大萧是如何声名赫赫。
萧霁宁登基之初朝中还有过这样的反对声音:说是京家权势滔天,京渊又是萧霁宁的伴读,这萧霁宁做了皇帝之后,只怕会是傀儡皇帝,而萧国真正的大权,会落到京渊的手里。
为什么说是京渊呢?
因为京渊是京钺唯一的儿子,他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展『露』的锋芒甚至一度压过京钺。
虽说虎父无犬子,但人们更多的还是相信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但这样的情况,在京渊和京钺之间就不能这样说了,有些眼光毒辣的老臣不难看出,如只论正面交锋,京钺对上京渊,京钺必败。而暗地里较量的话,京渊虽然平日里表现的有礼恭谦,不似武将更似文官,但往往就是这样的人,内心真实的『性』格恐怕会愈发阴鸷酷戾,京钺这只笑里藏刀的老狐狸能不能斗得过他这个儿子还不好说。
不过后者这个假设并不成立。
毕竟即使京渊和京钺关系如冰似铁,并不和睦,可这俩父子也无需暗地里较量。
京渊是京钺的独子,且不说这个时候京钺还会不会有小儿子,就算有——京渊也不一定会容得下这个小儿子健康长大,所以京家以后一切必定都由京渊继承。
可谁能想到,京钺还有另外一个儿子呢?
京渊半蹲在对面的檐角处,冷冷地盯着屋里的那“景”姓的男子,这时屋里一位贴在景祯身边的舞娘似乎看到了京渊。
她自窗内和京渊对视着,而后唇角勾得更深,对着京渊比出一个手势,随后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缠着景祯饮酒作乐。
京渊也勾了勾唇角,他与飞檐翘角融在夜幕里,宛如一只展翅的猎鹰,几个纵跃之后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回到少将军府后,管家在来为京渊送夜宵时忽地提了一句:“少爷是刚刚去了乐涯街吗?”
“怎么?”京渊展臂看了看自己,问管家道,“我身上有很浓的脂粉味吗?”
管家点点头道:“是啊。”
京渊又笑了笑,嗤道:“连你都闻得出来。”
就不知道景祯回去之后,身上那脂粉味有没有别的什么人闻得出——比如说,京钺。
但是京渊又觉得,或许京钺根本就不会管景祯去了哪,做了些什么事,他只需要这个人活着,能够延续京家的血脉就够了。
毕竟谁能想到呢?
京家历经数位皇帝依旧能够手握大势,且深得皇帝信任,是因为他们被历代皇帝以毒物控制着,这种毒物不会致命,但是却可以让人失去让女子受孕的能力。
而一个家族无论再怎么庞大,无法拥有后代,那拥有多少财富和权势都没用。
人们更加无法料到的是,这种毒物不是最初的云鸿帝给京家父子下的,而是京钺为了换取滔天的权势和荣华富贵,且不令皇帝生疑而主动向皇帝投诚,服下毒『药』的。
京钺本是一介农夫,父母早亡,无兄无弟,书读也不多,可耐不住脑子转得快,还有着勃勃野心。
他在军事上的能力可以称得上是天纵之才,可进了兵营之后,他一个小兵做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十年,才升为一名小将,其中缘由,也是因为他的顶头上司独自拦下不少军工所致。
京钺不满于升迁的速度如此之慢,便在一次云鸿帝御驾亲征时主动找上了云鸿帝,说愿意以己之命效忠于他,以换取荣华富贵。
云鸿帝在查清京钺的背景之后,觉得这人无亲无故,只有一个发妻唐氏和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是个好控制的人,便让他服下绝子的毒『药』。
然而京钺为了让云鸿帝彻底信任他,也让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京渊服下同样的毒『药』,说他京家父子世代效忠皇帝,而京渊身上之毒的解『药』,会由萧帝连同皇位一起交于新帝,等未来新帝登基之后赐他解『药』才能解毒。
因此在这一战之后,京钺便被封为“镇国将军”,从此京家在京城的威望如日中天,二十年无人能比。
而京渊与其说是京钺的儿子,倒不如说是京钺特地为云鸿帝培养的一个死士,且这个死士还比一般的死士好用。
他除了外在的身份比那些死士“尊贵”一些,其余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普通官宦人家小孩该有的一切他全都没有,从小京渊能做的事就只有三件——习武看书,先听皇帝的话,再听父亲的话。
在他的母亲逝去后,京钺也未曾娶妻,最后还是云鸿帝“大度”,允京钺再娶一位妻子,给他解毒一段时间诞下新的子女,好让他京钺儿女双全。
如此算来,云鸿帝对京钺也还算是有恩呢。京渊无不讽刺地想。
结果京钺这狗贼野心不止一个镇国将军,他真正的野心瞎子都看得出来,唯独云鸿帝“看不穿”,可云鸿帝那是看不穿吗?云鸿帝死前毁去所有解『药』及『药』方,只留下一枚,交于萧默保管。
萧默便是以这枚解『药』和京家的秘密,和二皇子、四皇子达成交易,继续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
京渊以前还会疑『惑』,京钺一旦篡位,新帝必会毁损解『药』,他们京家都这样断子绝孙了,京钺就算做了皇帝又有什么用?原来京钺早在当年投诚云鸿帝之前,就为自己留下了一手后路啊。
而景祯在今年来到京城之前,一直都南边的翼城生活,现在京钺将景祯带回京城,恐怕是不想再等下去了——或者说,他怕再等下去,容着他这个儿子日益壮大自己的权势,日后对他的威胁恐怕会更大。
只不过照目前的趋势来看,景祯实在烂泥扶不上墙。
之前他屡次出入皇帝的私库,就是奉京钺的命去寻找解『药』,或许是连京钺都觉得景祯难堪大用,不如寻了解『药』自己用,届时他是皇帝,想生多少都可以。
马上就是新帝生辰了,或许京钺会在生辰宴上动手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京渊又微微拧眉,放在桌前的夜宵还没吃几口便直接放下调羹,朝皇宫中去。
京渊要去的地方,自然是萧霁宁的寝殿。
只是此刻夜已深,也不是他的当值时间,就算是,京渊也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进出养心殿,所以他便去了他的老位置——养心殿外的海棠树上。
以往京渊就是蹲在这些海棠树上隔着窗纱看萧霁宁的。
可是现在屋子里没有灯芒,他透过窗纱看到的只是一片黑。
京渊在心底对自己说:这样他什么也看不到,那他就无法知道屋里有没有人对萧霁宁意图不轨,万一有人选在这时下手呢?
于是下一瞬,京渊便从树上跃下,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扉翻身进入,没有惊动任何守卫——除了他安排在萧霁宁身边的那些暗卫。
看见进屋的人是京渊,暗卫们都愣了一下,最后还是京渊比了退下的手势让他们离开。
等到暗卫都离开寝殿之后,这殿里才是真正的只有他们两人。
京渊走到床边,掀起暖黄『色』的龙帐,坐在床沿边上垂眸望向陷在柔软锦被中闭着眼睛的少年,少年眼睫轻颤着,似乎睡的不怎么安稳,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京渊见状便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一下少年的面庞,为他驱走梦里的恐惧。
谁知道京渊的手刚碰到萧霁宁的面庞,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少年脸颊的温热与柔软,萧霁宁的眼睫再次晃颤了两下,下一瞬甚至直接睁开了,直直地对上京渊的眼睛。
京渊对上萧霁宁双目,贴着他面庞的手指顿时僵住。
“京将军?”偏偏萧霁宁还开口了,声音清明,没有丝毫睡意,就像根本没有睡着过一样与他说话。
京渊这才明白,刚才萧霁宁的眼睫颤着不是因为他做噩梦了,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睡着,在装睡而已!
事到如今,京渊偷『摸』人家被抓包了,他也不可以直接溜走,京渊只能承认道:“是我,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