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位这个东西, 真的能改变人。
不论是坐在皇位上的人,还是得不到皇位的人, 与这东西接触久了,都是会变的;亦或执念太深,又会陷入魔障。
萧霁宁垂眸睨着跪在他面前的摇光,轻声道:“摇光, 你魔怔了。”
“我魔怔了?”摇光冷冷大笑着, 摇头道,“萧霁宁, 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那个位置, 所以你如今才能这般轻描淡写地讥我魔怔。”
“论文,论武, 论御下之能,论养将之才, 你皆不如我!”摇光昂首迎着萧霁宁的目光道, “我与你之间,只输在我非男儿身。”
结果萧霁宁听完摇光的话,却也应声道:“是,大皇姐之才, 远非朕所能及。”
“但你不适合做皇帝, 也坐不了这个皇帝。你说朕为帝,你不服,那你可知——”萧霁宁缓缓说,“皇室之中, 除了太子与七皇兄,谁为帝,朕也都不服。”
萧霁宁扯唇嗤了一声:“你说你处处胜朕,京渊已不在京都,那你今日为何还会输?”
“成王败寇,你既已胜,那你说什么都是对的,我没怀孕,那是幌子,你杀了我吧。”摇光不想再与萧霁宁辩论,她闭目抬颈,要萧霁宁给她一个痛快。
萧霁宁见状却道:“摇光,朕不会杀你。”
这话话音刚落,别说摇光睁开了眼,就连七王爷和八王爷都有些诧然,侧头疑『惑』地望着萧霁宁。
“朕自登基那日起,便决心以‘仁’字治天下。”萧霁宁却不急不缓,徐声道,“当初珍太妃唆使七王爷险些酿成大错,朕也没赐死他,这有朕的私心在里头。但这私心,从来都不止对七皇兄有过,所以今日,不论你意图对朕做什么,朕也都不愿杀你。”
“大皇姐——”萧霁宁开口,最后一次这样唤她,“朕自幼不学骑『射』,不善武,唯一握弓的两次,为了都是击退外敌,维护我大萧江山。”
“朕举弓,只杀敌,不杀亲。”
萧霁宁轻轻叹气:“朕不与你比箭,平日里诸多退让,也皆因不愿与你为敌,只是这个道理你始终不懂。”
纵使纯太后过往对他如何,摇光、四王爷、五王爷等人又如何,萧霁宁从来都没想过要真正杀了他们。
一来,他曾经所处的时代和他们不同,接受的理念也与他们不一样;二来,就是他以前渴望却都不到的亲情,血缘关系这种东西太过复杂,萧霁宁始终不愿将刀刃对准自己亲人;最后,他现在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这世间最大的权势掌握在他手里,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不只是为自己,还得为天下考虑。
小蛋时时与他说,不要学京渊做个暴君,萧霁宁也不懂他要做什么才能成为暴君,如果是杀的人太多,那他就不杀,只求这一生对得起自己,也不曾负人。
摇光听着萧霁宁的话沉默良久,随后扯唇道:“萧霁宁,你说的好听,你说不愿杀我,但你会真的不杀我吗?”
萧霁宁没有说话,而是抬眸,望向摇光身后的两人。
原本围拢着摇光站立的禁军也在这时朝两旁散开,『露』.出他们身后,仍然抱着五王爷尸身的纪星明。
纪星明身旁,还有扯着他衣袖要带他走的徐玖卿,她还在劝纪星明走:“纪将军——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只是话虽这般说着,可徐玖卿也知道他们不可能走得了了,她劝纪星明,只是她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放弃,也不愿看着纪星明在她面前死去。
先前萧霁宁站在石雕丹墀阶台上,她听不到萧霁宁在和摇光讲些什么,然而现在见皇令营的禁军分开,她便以为萧霁宁是要处置她和纪星明了。
然而徐玖卿没想到的是,原本一直抱着五王爷尸身不肯撒手的纪星明终于肯放手了,他将五王爷轻轻放下,起身走向萧霁宁——确切来说,是萧霁宁方才丢在石雕丹墀不远处的弓。
“纪将军——!”徐玖卿本想拉住他,可她看见纪星明将弓拿起,搭箭对准摇光后她便怔住了。
而萧霁宁也开口道:“摇光,你铸成大错,又亲手杀了五皇兄,杀你,朕不愿;不杀你,却又难以服众。”
“所以与你比试的这一箭,就由纪将军代劳吧。”
今夜宫中五王爷率兵『逼』宫时,纪星明没在,他也没杀皇宫里的人,他在边境为大萧疆土血战时也没有掺一点水,所以萧霁宁此刻还愿意叫他一声“纪将军”,他也不想脏自己手杀摇光,既然还有一个人想杀摇光,那他何不借那人的手呢?
“好……好,好!”
“萧霁宁,杀了徐玖卿,小心吐蕃人。”摇光闻言便明白萧霁宁的意思了,她连道三声好,随后从地上站起。
“今生是我萧摇光输了,但来生,我也不愿为男儿身。”她转身面向纪星明,大笑道,“下辈子,我不会再输给任何人。”
待她说完最后的话,纪星明便松手放箭。
一连十箭,将摇光万箭穿心。
萧霁宁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摇光地上的尸身,启唇道:“长公主,意图谋逆,黜为庶人,不可葬入皇陵。”
杀了摇光后,纪星明便将弓箭扔下,重新向后走去,但是他这一次却没走向五王爷,而是走向徐玖卿。
他走到徐玖卿的面前驻足而立,开口道:“徐玖卿,我身上的毒,是你给我下的吧。”
事到如今,徐玖卿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了,她承认道:“是。”
纪星明又道:“这毒和吐蕃将军『射』中我的那一箭,有些相似。”
“就是同一种毒。”徐玖卿深吸一口气,“此毒名为‘三还魂’,是西域皇室的毒。中一重毒时,不会有任何反应;中二重毒时,初期会呈中剧毒反应,但其实并不会致死,后期只会会叫人昏昏欲睡,像是昏『迷』一样,且不能动用真气,越用真气,五脏六腑伤得越重,单服二重毒的话,便会即可毒发身亡;至于第三重毒,它不是毒,是解『药』,也是我今晚进宫时在你嘴里放的红丸。”
“服下解『药』后,会昏睡七日,七日后醒,毒解。”
纪星明听完后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粒小红丸:“你给的解『药』我没吃。”
“我不想吃,我觉着你不太对劲。”纪星明说,“吐蕃将军『射』我的那一箭,箭头抹的就是第二重毒吧。”
“我真想杀你的,徐玖卿,但不是因为你想杀五王爷。”纪星明一边说着,一边用地上捡起五王爷的佩剑,而后转身叱道,“而是因你勾结外邦!”
纪星明举剑对准徐玖卿,大声喝道:“你姓徐!是徐家人!你却竟然勾结外邦!”
被萧霁宁『射』死的那名刺客身份绝不简单,徐玖卿有和吐蕃皇室有关的毒『药』,那就证明她和吐蕃人绝对有联系。其实早在西域马匪袭击他和六王爷却被徐玖卿救下时,他就该怀疑了,可是他不愿怀疑。
徐玖卿她姓徐啊。
徐氏是大萧历代的忠臣忠将,她这样做,如何对得起徐家,如何对得起百年来血撒沙场的徐氏先辈?
纪星明知道五王爷的野心,他是愿意帮五王爷『逼』宫夺去皇位,可他忠于大萧,忠于纪氏族训,他纪氏一族也从未做过对不起大雪的事。
纪家就算帮着五王爷谋逆,那至多也仅是对不起云楚帝,但对大萧,他们是无愧于心的。
而她徐玖卿对不对得起徐氏先祖,纪星明不想知道,他只想知道一件事。他问徐玖卿:“我不杀你,但有一件事,我也只想知道这件事的答案:五王爷为何要选在今夜『逼』宫?”
边疆战事在即,他回京后养伤时,五王爷曾来看过他,那时他伤重,也无法帮五王爷太多。于是他们便约定这些日子他先好好养伤,等京渊击退吐蕃班师回京途中他们再『逼』宫。
五王爷会选在今晚『逼』宫的事他全然不知情,如果他真的没对徐玖卿起了警惕之心,没装睡吃下她给的解『药』,那他要足足昏睡七日才会醒来。
徐玖卿闻言,眼眶赤红,最终还是没有多加隐瞒,开口道:“因为我告诉五王爷,吐蕃会撤军,不会真的攻打大萧。”
纪星明愣住,呆呆地问:“他信了?”
徐玖卿告诉他:“吐蕃圣女在,他不得不信,他也愿意信。”
“当年徐氏几乎被皇族灭门,是五王爷救了我,可我要报仇。”徐玖卿满脸是泪,却不泣,咬牙恨声道,“我知道凭我一人之力难以覆灭皇族,所以后来我便瞒着你们,瞒着五王爷暗中联络上了吐蕃圣女,又联络上了摇光,我知道她想为女帝,我与摇光约定,今日戌时宫变,我杀五王爷,百里雯静杀萧霁宁,摇光守在北门,若我不敌,便请摇光相助。”
“等到摇光称帝,定会杀尽其余皇室人,就算她杀不尽,待吐蕃撤军京渊归来后,他也必将大怒,覆灭大萧皇族,届时百里雯静回西域,吐蕃大军便可再度攻来,颠覆这大萧江山。今夜兵变一切都是我,都是我!可五王爷和摇光都死于自己的贪念,他们与我一样,都是与外邦勾结的贼徒,他们与我又有何区别?!”
徐玖卿也不再看着纪星明,而是望向萧霁宁,质问他道:“是大萧皇族负我徐氏在先!”
“我又为何要替他们守住这由我徐氏先祖为其打下的万里江山!”
五王爷和摇光对皇位的执念都太深,哪怕知道今日宫变可能有诈,但他们都想殊死一搏,毕竟再往后待萧霁宁越发强大,他们想要再夺位,就难了。
纪星明提着剑怔愣地后退几步,他看了一眼先前被萧霁宁『射』杀的刺客,便明白了她便是摇光口中的吐蕃圣女——百里雯静。
“哈哈哈……”纪星明退回五王爷身旁,他低头望着地上的男人,双膝一弯重重跪下,“萧霁风……我当了你那么多年的走狗,听了你那么久的话,你却骗我?你却骗我……”
“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听了,你也根本不知道……”纪星明跪在地上眼眶含泪,嗤嗤笑道,“我纪星明愿意为你而战死,却不愿为你而苟活。”
话音才落,纪星明便举剑自刎。
月『色』下剑光闪过,他的热血喷洒在金龙殿的地砖上,与五王爷的血相融,又被夜风带走温度。
萧霁宁不言不语,站在金龙殿殿前台阶的最高处,看着底下满目的殷红,渐渐被夜空中降下的雪所掩埋。
待到大雪覆满京都时,就无人再能看到,这苍茫的雪『色』下的另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