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股酸涩冒上心头,却又夹杂着一丝抓心挠肝的暖意。

当年在年少的赵嵘掌心写下这一串地址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家庭会在不久的将来四分五裂,不知道自己会住进昌溪路的老宅,也并不知道,他和赵嵘会在几年之后再次相遇。

那不过是他日复一日人生中比较特殊的一天,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也只会成为短暂得如同蜉蝣一瞬的记忆——对赵嵘来说亦然。这笔人情没有必要成为一个少年人的拖累,所以他写了个当时根本无人居住的地址,写在了根本无法长久保存字迹的掌心,并且从未想过,赵嵘会当真寻着那份地址找来。

赵嵘来了。

不是在他防备心最重、状态最差的那段时间里,骤然闯到他的面前,而是……恰到好处地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偏偏踏到了最柔软的那一片上。

来得悄无声息。

一来,便是十二年。

乔南期看着手中已然被他抓得皱巴巴的纸片,目光落在那一串数字上,半晌没有动弹。

直到外头不知驶过多少过路的车。

直到喧嚣的引擎声鸣笛声此起彼伏了好一会。

直到手机屏幕默默无声地暗了一些。

心间沉沉的。

那仿佛无形之中攥着他心脏的手像是在一点一点缩紧,掐住了他的思绪。

这么多年,他终于再次体会到了陌生的茫然无措的情绪。

眼看手机屏幕就要黑下,他虚虚停顿在拨打键上的指尖下意识便往下一按。

这一下太过用力,竟是直接点上了拨打键。

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等待接听的页面。

乔南期怔了怔。

……他要说什么?又要……问什么?

问赵嵘为什么要去做身体检查?问赵嵘怎么会在医院?还是问赵嵘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他想到那晚他去赵嵘家门口等到了赵嵘,赵嵘不带任何笑意地和他说:“可你从来没有听我说过。”

从来没有。

确实,从来没有。

忙音只响了一声,在这四下空荡的老宅中却格外清晰。

乔南期手指微动,按掉了电话。

这一打一挂间隔太短,也不知电话另一头的人听见了没有。

他竟然有些踌躇。

片刻。

他指尖在屏幕上微微滑动着,周围安静得他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靠在墙边的老式摆钟不急不缓地摆动着,发出节奏的“哒哒”声。

一秒、一秒、又一秒……

乔南期再度拨出了电话-

赵嵘正在和孙曼曼吃晚饭。

他在医院待了一个下午,从头到尾做了一次完整的身体检查,也看了看他那胃疼的老毛病,出来之后也差不多到了晚餐时间。

他大致推测了一下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收入水平,选了个对孙曼曼来说不会太拘谨的餐厅。

他们虽然是同学,但读大学以后就没有联系过,乍一聊,颇有些生疏。

孙曼曼的工作和他们那些世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并不知道赵嵘和陈家那些事情,还时不时会打探赵嵘的现状。

赵嵘心知肚明这顿饭的目的,一直在找一个可以委婉断了对方念头的机会。

电话响的时候,他们已经差不多吃完了,只等服务员拿来结账的账单。

孙曼曼正试探地问他:“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医院?你对象不陪你?”

赵嵘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还没来得及看,铃声便停了——只响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说:“一个人方便。”

他犹豫了一下,思索着是要借着这个问题,假称自己不是单身,还是之后再找个说辞。

孙曼曼看着他,没有接话,显然在等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赵嵘嗓音稍顿,说:“我对象——”

手机又响了,伴随着震动发出的细微“嗡嗡”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回并不是方才突兀的一声,而是连绵个不停。

“抱歉。”他对孙曼曼说,随手伸手拿起了手机。

他本以为是宠物店员说的那个要领养猫的人,可映入眼帘的,是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备注,他却早已熟记于心不知多少年、忘也忘不了的一串数字。

……又有什么事?

关于公司股份的事情,他不是已经和小吴说清楚了吗?

这一串数字,他曾在过去这一年多来经常看着。有时是发送着不太可能有回复的询问,有时是给乔南期打电话,期待一段注定不长的对话。

若是连着两三个拨打记录,那必然是他打给乔南期,而那头毫无回应。

此刻他见着屏幕上那一串数字契而不舍般出现,骤然有些晃然。

孙曼曼仍然看着他。

他和乔南期之间需要打电话才说的事情,都不是什么适合给别人听的,现在接电话显然不太好。

赵嵘想了想,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这才接着道:“我……”

——手机又响了。

赵嵘:“?”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乔大少爷的手机是不是被谁抢了。

不过乔南期的手机就算是被偷被抢了,必然也不可能打给他——想也知道他在乔南期的通讯录里肯定也是无足轻重的。

他不知道乔南期这两天到底发什么疯。

他以往总是舍不得这串电话号码的主人多等哪怕一秒钟,接电话的时候总是一刻都不敢耽误。

现下,手机“嗡嗡嗡”地震动个不停,他垂眸,收回目光,接着方才的话说:“我对象比较忙,今天加班。”

这自然是瞎扯的。

孙曼曼神色一暗,沉默了片刻,说:“你朋友的电话?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拒绝的话已经说出口,赵嵘和孙曼曼又说了一声抱歉,这才接起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孙曼曼便起身,对他说:“既然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今天谢谢你,过两天你来,我要是有空,我请你。”

名义上来说,她还算是赵嵘的医生,“过两天来”自然指的是医院。

这话客套而有礼,显然是明白了赵嵘话里的意思。

赵嵘笑了笑:“好,下回见。”

孙曼曼款款离开。

餐桌已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只余下一张白纸黑字的票单。

一侧的玻璃窗外,是繁华如白昼的城中,点缀着斑斓灯火。

赵嵘一人坐在餐桌旁,举着手机,侧着头望着窗外,突然有些疲惫。

他正待开口,电话那头,低沉的嗓音率先传来:“……刚才那个人是谁?”

赵嵘眉心一簇——这问题着实奇怪。

这人连着打了三四个电话,开口却是这么一句不着边际又像是追问的话。

“你……是有什么事吗?”他说。

那头又沉默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乔南期透过电话传来的呼吸声都比以往重上一些。

像是压抑着什么。

“……你最近,身体不舒服?”

这问题着实奇怪,莫名其妙。比这通电话还要莫名其妙。

“我很好,”他完全不想和乔南期说自己身体情况这种事情,“到底什么事?”

乔南期问他:“你在哪?”

赵嵘缓缓眨了眨眼。

乔南期已经问过一次他这样的问题。

上一次他在疗养院,乔南期问他在哪,他以为乔南期找他是有协议上的利益往来没有算清楚,如实回答了对方。结果当晚回家的时候,他却在家门口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乔南期。

这一次……

他是真的不知道乔南期在想什么、又要干什么了。

不过他本来就从未真的靠近过乔南期。他这么些年,看得最清楚的,就是乔先生这般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这人问什么问题,他都必须要回答一般。

乔南期这样,他们之间怎么算呢?

他并不是一个不会波动的圣人。

他微微靠着椅背,目光不知落在窗外夜景的哪一处,觉得更累了。

他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乔南期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赵嵘的语气仍旧和以往一般,温和而平顺,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赵嵘。”

乔南期喊着。

他很少这般连名带姓地叫赵嵘的名字,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像是魔咒一般,他一边有些不愿宣之于口,一边又想揣在心口念一念。

赵嵘似乎被他喊住了,电话并没有挂。

乔南期抓着手机的力度更大了一些。

他仍然在意着方才那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这人不是他和赵嵘共同认识的那些人,不是他知道的那些赵嵘的朋友们,是他从不知道的、和赵嵘有关的人。

那个人说对赵嵘“过两天你来”……来哪里?赵嵘又在哪?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和那个人待在一起?

这些问题同他心中涩然的情绪撞在一起,冲得他险些失控。

他还是想问。

但他更担心赵嵘挂电话。

在赵嵘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在他听到那熟悉的清冽的嗓音时,他连日以来莫名的烦闷终于有了答案。

乔南期按下不知从何处浮出的晦暗情绪,一字一句道:“你在哪?我……想和你当面谈谈。”

“谈什么?”赵嵘近乎是不假思索便回他,“股份的事情我已经和小吴说了,过两天我就去转。”

“我前两天把协议又看了一遍,里面的每一个条款都没有问题,我也没有任何损害你权益的地方。”

“如果是和陈家有关的事情,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清楚。”

“乔先生,”他语调平缓,每一个字都裹着平静,“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们还有什么需要大晚上当面详谈的东西。”

乔南期张了张嘴,喉结微微滚动,“我……”

他停顿了一下。

他习惯了俯视所有人,习惯了不带任何回转的强硬。

可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好似根本不是他会说的,却又完完全全是他想说的。

陌生,强烈。

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从心底磨出来一般。

他说:“……我想见你。”

话落,他微微屏息,下意识便不想错过电话那头哪怕是些微的声响。

他原先只是以为,赵嵘的离开就像是家里的小猫突然闹了脾气,不让他抱了。他觉得他不至于因为这小东西微不足道的脾气便让他失了分寸,等着对方不闹脾气了,自然会回来。可一向乖巧的小猫却直接离开了家,再不回来。

他追着找出门去,小心翼翼的,想将小猫抱回来。

原来从来都不是赵嵘非他不可。

而是他在接受着赵嵘的爱。有一天赵嵘不给了,抽身而走了,他毫无办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或许并不算长,摆钟只是晃荡了十几下。

“乔南期。”

赵嵘说。

“住在一起的时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什么时候做那些事情,我都得配合。现在我们分手了,你习惯了、你有需求了,就勾勾手指,让我来满足你……”

他这话分明说的很轻很轻,像是不想被任何人听到一般,可传到乔南期的耳中,却又好像灌着成千上万的冰,重得很。

“你不喜欢我,你一句话就有无数人供你选择。何必把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消磨我的尊严呢?”

“我——”

我不是不喜欢你。

这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电话被挂断了。

剩下的只有绵长无止的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  嵘崽:开始输出.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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