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溪路在老城区,除了一些保留了特色的主街道,其他地方都颇为寂寥。
而昌溪路附近以前便是不算繁华的小洋房区,此刻更是没什么人烟。
离这里最近的宠物店门前人影寥寥。
前台的小姑娘打着哈欠,看了眼钟,数着下班时间。
哈欠还没打完,门便“吱呀”一声响了,挂在墙边的自动感应玩偶喊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小姑娘一抬眼,立刻来精神了。
来人起码有一米八多的身高,一身休闲的浅咖色风衣,从门外走进来,外头的斜阳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五官挺拔,神情肃穆,那双微棕的眸子沉着郁色,眼尾还缀着一枚浅痣。尽管如此,仍然削弱不了他天然的凌厉。
分明是极好看的眉眼,却让人根本不敢多看。
这样的人,即便是天天迎来送往,前台小姑娘也没见着几个。
上一次见,还是那个给路边野猫一次性冲了十年会员的赵先生。
可惜,那个赵先生虽然看上去气质温柔,但说起话来却是个不靠谱的,这位先生更是让人连接近的勇气都没有。
进来的男人手上拿着一张眼熟的便利贴,径直走到了前台面前,将这便利贴轻轻放在桌上,说:“这是你们留的吗?”
前台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
她瞥了一眼,这确实是她留的——纸上的字还是赵先生来的那天她写的,为了避免他们安置这些野猫的时候,有哪只跑出去玩了没回来给漏了。
她点头:“是的,您是看到了别的野猫吗?”
乔南期摇头。
“那些猫,现在在店里?”
小姑娘愣了愣,下意识点头:“啊,是的,是一位先生托我们安置的,本来都是路边的野猫,一家子好几只呢。”
“安置……?”乔南期眉头微皱。
他本以为这只是宠物店善心的行为,却没想到是有人有意为之。
“可以领养吗?”
“诶?”
“这些猫……之前在我家门口,我本来想带回家。既然在你们这,我想带走,”他说,“可以付钱。”
这本就是路边的野猫,即便是哪个好心人突发奇想的善举,有其他人愿意带回家养着,不应当不可以。
可前台小姑娘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这个我做不了主,”她想了想,说,“那位安置它们的先生说,这些猫他散养了好多年了,只是以后不会再来,所以才安置在我们这里的。严格来说,不算是我们养的……”
她看了一眼乔南期算不上多开心的表情,又说:“或者我可以帮您联系一下他?说不定他会愿意。”
乔南期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诧。
他说:“劳烦。”
前台小姑娘让他稍等,自己一个人去了宠物店里面,应当是翻档案去了。
乔南期站在空无一人的前台旁,垂眸,指尖微动,摩挲着便利贴的纸面,心情有些许复杂。
从前台的话来看,他搬走之后的那么多年,这些野猫之所以还活的好好的,是有另外一个人一直在散养。
他曾以为这些过去会随着时间悄然翻篇,这些过客般的小生命也只会存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孤独却特殊。
可就在现在,猝不及防间,鬼使神差地让他知道了这世间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养着这些小玩意。在他想要遗忘的那些年来,这年少时期微小却不可或缺的温暖,其实一直都被别人保存着。
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
甚至……当初最开始那只野猫会突然有了家,是不是也是这位不知名的好心人做的?
应当不可能。
从他当初来这里暂住,到现在这一刻,转眼已经十年上下。这对于少年来说都算得上是大半辈子,这一窝野猫怕是都传了一代了。
这么长的时间。
怎么可能有人会十年如一日地做这样的小事?
他想着,前台小姑娘没进去几分钟便出来了,出来时手上还拿着一张纸片。
“抱歉,我刚才给那位先生打电话,他说他现在在医院做身体检查,没什么时间。这是他的电话,”小姑娘将这纸片推到了乔南期面前,“他说过几个小时可以打给他,您可以和他商量。”
乔南期扫了一眼,纸条上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将纸片塞进兜里,“谢谢。”-
赵嵘接到宠物店的电话时,正在做身体检查。
他从小身体底子就不太好,这些年还那么折腾,此刻闲下心来,自然是要好好养一养。
一开始看到电话是宠物店打来的,他还以为是有哪只猫出了什么事。
知道有人想领走,他还有些意外——这些野猫也不是什么好品种,居然会有人喜欢。
有人愿意带回家里养,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但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商量清楚的,他便让宠物店的人把他的电话给那个人,让那个人过几个小时打电话给他。
三言两语交代完,他便收好手机,拿着检查报告走进了诊室。
坐在办公桌前的医生理了理桌上的杂物,抬头看向赵嵘,骤然道:“……赵嵘!?”
赵嵘一愣。
他反应了一会,才在久远的记忆中找到了对应的名字。
“原来是你啊。”他笑了笑,从容地在桌前坐下。
眼前的人是他的高中同学,叫孙曼曼。
她是赵嵘的前桌,两人虽然算不上多熟,但因为前后桌的关系,平常经常说话。只是后来,赵嵘看出了孙曼曼的心思,他不喜欢对方,自然不想耽误别人,渐渐也就疏远了。
大学以后,他这个炮灰也走入《归程》的剧情里,日日都在应对陈泽和之流,和这些人更是完全没有联系。
没想到这么巧。
孙曼曼似乎有些窘迫,给赵嵘看检查报告的时候,说话总是乱了分寸。
赵嵘本就是为了调养身体来的,没有什么急病,他也不急,耐心地交谈着。
他看完医生,取了调养身体的药,又做了一些检查,那个说是要领养小猫的人还是没有打电话过来。
反倒是孙曼曼,不止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有一条聊天记录的社交账号,问他:“我快下班了,一会吃个饭叙叙旧?”
赵嵘看着消息,回想起方才孙曼曼看他的眼神。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回道:“好。地点你定,我请客。”-
乔南期走出宠物店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去。
他先是重新把便利贴安安稳稳地贴了回去,在猫窝旁看了一会,随后漫步在昌溪路的走道上,看着这些比记忆中褪色不少的景色,心中空荡荡的。
他本该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本该开心于多年目的达成,本该……
此刻却全然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片——不,也并不是。
还有赵嵘。
乔南期时不时拿出手机,解锁屏幕,想给赵嵘打电话、发消息。
他想听赵嵘说说话,或者发出什么消息得到赵嵘的回应,知道赵嵘还在,起码可以给他踏实一些的感觉,驱散他心中的不安。
心烦意乱不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他也不知晃荡了多久,最终小吴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收拾好了。
乔南期这才回了老宅。
进门以后,小吴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处理的吗?”
乔南期转头看了小吴一眼。
他想起从前进门的时候,倘若家里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情,赵嵘便会处理得妥妥帖帖,然后微微抬起头,笑着问他:“你看看?”
不带任何疏离的畏惧,没有任何戒备的靠近。
他恹恹地在沙发上坐下,低声说:“你回去吧。”
小吴如蒙大赦,赶忙带着其他几个家政人员走了。
末了,他还轻轻关上了门,十分贴心地将这方寸的寂静留给乔南期一人。
乔南期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情,这才从口袋中掏出刚才宠物店店员给他的纸片。
纸片上写着那位养了那窝野猫好些年的好心人的电话号码。
他打开手机,一个一个输入纸片上的数字。
一会要是对方不舍得,他可以多给点钱,应当不会有人拒绝。
或者别的好处,他能给的,也能答应,就当作是这些年,这人替他护着少年时期那么一点儿温暖的答谢。
要是商量得顺利,他还可以问问对方,十年多前,最开始的时候,安置那一只小野猫的猫窝,是不是就是这人放的——虽然不太可能。
还有……
他想着,手机号码已然输完了。
一个他前几天刚刚修改的备注随着系统的自动匹配,浮现在了这串数字底下。
那两个字这些时日以来天天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可这一刻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却又仿佛不认识这两个字了一般。
乔南期本来下意识挪到拨打键上的手猛地一顿。
四方寂寥寥的,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聒噪,无形之中有一只手猛地刺进他的胸膛,握紧了他的心脏,猛地一抓——
撕扯得四分五裂。
以至于,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没有任何想法。
片刻。
十二年前的记忆缓缓浮出。
他给十四岁的赵嵘支付了赵茗所有的医药费用,刚一转身,少年如同捧着珍宝一般,双手拿着一张刚刚写好的借条递到他的面前。
他没有收,直接将那借条撕碎,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后来他走出医院,年少的赵嵘跑着追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喊住他。
“我可以问问你的银行卡号,或者你的地址吗?以后、以后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去还你。”
当时年岁尚早,许多东西还没有如今这样方便。
金钱上的来往,大多都是当面的交易,亦或者是麻烦的转账。
赵嵘会问他地址,也无可厚非。
但乔南期并不想挟恩图报。
也不想眼前的少年觉得这是施舍,伤了尊严。
于是他在医院的大厅里找来了笔,对赵嵘说:“伸手。”
赵嵘呆了呆,没问他要干什么,只是乖乖地伸出了右手。
乔南期拿着笔杆轻轻敲了敲握紧的拳头。
“摊开。”
“噢……”
少年再次顺从地摊开了掌心。
他抬手,握笔,笔尖轻轻落在了少年的掌心之上。
“别缩。”他说。
“有点痒……”
话虽如此,赵嵘确实没有再动。
十六岁的乔南期将昌溪路这一处老宅的地址写了下来。
那时他想着,他母亲早年买的这处宅子早就无人居住,赵嵘即便到时候去找他,也不过就是一处空房。既让此刻的赵嵘放下愧疚之心,又将这恩情悄悄抹去。
也算一石二鸟。
只是世事无常。
他后来搬回了这处宅子,却也忘了他曾经在少年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过这里的地址。
街道外不知是什么车开过,突然传来一阵闹耳的引擎轰鸣声,拉回了乔南期的思绪。
他低头,这才发现,宠物店店员给他的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已然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皱成了一团。
如同他的思绪一般。
——怎么可能有人会十年如一日地做这样的小事?
可能。
……有一个人,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