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尹觉明对张弛是存着点好奇心的。后来尹觉明想过这个问题,自己是否在一开始就被张弛的外在条件吸引。思考的结果是,张弛的一种魅力是在骨子里他,他身上有种原始性,自然性,尹觉明毫不怀疑这是因为张弛自小成长于有马镇这土壤上。

张弛总想溯源,虽嘴上不提,但在怀疑自己童年记忆中有关父母的影子这件事上,格外有固执心。大概是从未与亲生父母真正意义上谋面,张弛对外人口中一切父母的形象都表示怀疑,但同时,他又不信赖自己的记忆。

张弛从出生起就寻找自己并不存在的父母,实际上他哪儿都不用去,他的根就在这,就在有马镇和老太太身上。后来,他遇见了尹觉明,他又开始寻找尹觉明。他总想搞明白尹觉明和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他总想要搞明白一切。

跟张弛的固执比起来,尹觉明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就实在不值一提了。

其实尹觉明当时是想对张弛说,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看他怎么对付那些木头根子,又能做出点什么名堂来。

忽然就从正面涌来一群二十岁的孩子,他们叫张弛哥,又好奇地打量尹觉明。

尹觉明的好奇心在说出口前,就被张弛掐断了。

他将桑塔纳的钥匙留在车上,没熄火,钻出来拍两下车顶,冲打头一个个子高的人说了两句话,交代他照顾一下尹觉明。

又弯腰从车窗口里对尹觉明说:“ 这是蓝山,让他带你先转转,嗯?”

蓝山看起来也是二是出头,不比张弛年纪大,凑上前热情地跟尹觉明打招呼。

尹觉明掰着车窗口对张弛笑,说是不是这群人里,就你最大啊?都快玩成孩子王了。

尹觉明笑起来有种感染力,像清风拂山岗。

张弛就跟着他一起笑,说那可不,没听他们都叫我哥呢?

蓝山确实比张弛小,但也就小一岁。他开车不比张弛,更稳当一些。这不是说张弛车技不好,只是风格实在不一样。这点从蓝山那有点朝天的蒜头鼻上就能看出来,人很老实,甚至有些拘谨。在车上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速度降到四十迈,问尹觉明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你们镇子里你跟谁玩得好?”尹觉明将车上CD的音乐调小了点。

“就刚才那票人,你都见过了。”蓝山回答,出于礼节,他反过来再问尹觉明,“你,你呢?听驰哥的意思,你才刚来吧?今天这是第一次来镇子上吗?”

“还有呢?”尹觉明又问。

“啊?”

“除了刚才那群人,还跟谁玩得好?”

蓝山似是想了想,忽然一拍方向盘:“薛明珠!”

薛明珠实在听着像个姑娘名字,实际不然,不是姑娘,是他们这一伙儿人里年纪最小的少年。据蓝山所说,镇子里的年轻少年少女,都喜欢跟薛明珠玩。

薛明珠的确有副好皮样,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父亲以前在城里开皮革厂,后来因为一家人总也见不着几次面,就搬回镇里做小生意。开了家便利店,越做越大,好比城市里的大超市。薛明珠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他父亲薛平干脆就让他一起去城里进货运输。

无疑,在这一溜儿青黄不接的少年里,薛明珠是可得意啦。旁人也羡慕他。每次他从城里回来,都搜罗许多好东西,跟他关系好的人经常能得那么一两件。

薛明珠长得好,从他那儿又能得趣,一来二去,大家都愿意跟他亲近。蓝山当然也不例外。

张弛的工坊在西边,薛明珠家和商铺在镇东边。他们开车桑塔纳到东边,远远尹觉明就望见“明珠商铺”四个字,乍一听像珠宝店。

车子在店铺门口停下时,薛明珠正满头大汗地跟着一个长工卸货。

蓝山所言不虚,薛明珠从背影看去,腰细腿长,很有少年体态,天假之姿。

尹觉明从侧窗中望薛明珠,食指勾着半幅墨镜挂在鼻头,细细上下打量。

薛明珠将一样儿货扔下车,转身看见黑色的桑塔纳,脸上表情立马鲜活起来。少年体态活力四射,身上的背心已经被汗透,却不见一点疲惫,从货车上跳下来跑向这边,边跑还便侧头在胳膊上蹭了蹭鼻头晶莹的汗珠。

跑近了才发现,车里坐的不是张弛,而是蓝山。薛明珠眼提溜一圈看了看尹觉明,因没摸清他是怎么个人物,没有擅自搭话,而是问蓝山:“怎么是你?驰哥呢?”

“做工呢,赶你二叔的木雕椅。”蓝山说道,又介绍副驾驶的尹觉明给薛明珠认识。

薛明珠知道这人是住在张弛家,来了点兴趣,随着尹觉明摘下墨镜,那双滚圆的少年眼就瞪大了。薛明珠在镇子里已经算得上顶好看的男性,许多小姑娘都还没他样貌端正。十九岁的少年,嗔喜憨怒,多少带着点自恋自爱的意思,看见到尹觉明,他却下意识将那副姿态收起。

尹觉明不像薛明珠常年曝晒,皮子白皙。五官已褪去少年的那种精致,却非常气质,过目难忘。他胳膊随意搭在车窗外,腕上戴一只牛皮带的浪琴表,指甲修剪整齐,正哒哒敲着铁皮车门。

“有时间可以来我们家玩呀?买东西给你便宜。”薛明珠往后退了两步,有点羡慕地打量一遍尹觉明。

尹觉明笑了笑,索性推开车门下了车:“正好,我刚来,有点东西要买。”

他进店,在货架之间转时,薛明珠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我听说你是个编剧?”

“是呀。”

“你看起来很年轻。”薛明珠两只帆布鞋来回踩来踩去,靠在货架上。

尹觉明笑出声来:“你觉得我看起来多大?”

薛明珠想了想:“跟驰哥差不多年纪吧……不是吗?那你多大?”

“比你驰哥还大四岁。”

“完全看不出来啊?”薛明珠又赞叹道。

“那你看我多大?”

“十九岁。”

“那你眼光比我准很多。”

“是你蓝山哥路上跟我说过。”尹觉明弯了弯唇角。

“好啊,你耍诈。”薛明珠也跟着笑起来。

尹觉明买了一瓶花露水和风油精,还买了一卷凉席和一袋橘子。

薛明珠有些出乎意料,等在车上的蓝山更是,这些东西如果要他爷爷下午出门散步买都不奇怪,放在尹觉明身上仿佛就很奇怪了。

把东西放好后,尹觉明就坐在副驾驶吹空调。早上空气还算凉爽,毕竟在山中,现在日头渐渐高起来,才觉出热。蓝山既然带他来找薛明珠,就算多给他介绍个朋友。既然来了,蓝山便帮着薛明珠一起卸货。看一眼就知他们两个都很熟练,速度很快,男孩子的肉体在热气蒸腾的夏日中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

尹觉明开着空调,将墨镜倒挂在耳后,胡乱拨拉着副驾驶和驾驶座之间的抽屉:一盒泡泡糖,几颗钉子,几块钱零钱和名片。

他一边翻弄,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外头两个人聊着,后来就不翻弄了。尹觉明靠在窗口,似也被这样气氛感染,很试图回忆自己这样的年纪在干什么。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梦里,他看到秦硕的婚礼。尹觉明坐在最后排的椅子上,身旁坐着蓝山。蓝山递给他一支白玫瑰,梦里他自然知道,那是秦硕从新娘的花捧上抽出的一朵。尹觉明很优雅嗅了嗅手上的白玫瑰,让后将玫瑰留在椅子上,起身立场。

梦中他步履从容,甚至觉出轻盈,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十足没良心的坏蛋。

忽然众人欢呼,新娘掀开盖头,是薛明珠的脸。薛明珠手捧花球,向天一抛,正落在尹觉明怀中。尹觉明到这时才有些乱阵脚。他猛然转身,撞进一个怀抱。这怀抱炙热而青春。

尹觉明仰起头,然后地动山摇。他没看清对方的脸,反倒看清面前越来越清晰的山路。

从梦境中醒来,很不适应,耳边是汽车嗡鸣声。靠椅皮子已经发热,尹觉明起身,发现出了一脖子的汗。

这个梦无疑是荒诞的,不过醒来没有蓝山,没有秦硕,没有薛明珠,驾驶座的人已经换成张弛,正侧过头打量他。

“我这是睡了有多久,你都回来了。”刚睡醒,尹觉明的嗓音不自觉带着股性感的沙哑,悦耳动听。

张弛之前怕他热,一直开着空调,安静的车厢中有些勾人的声线就十分明显。张弛递过去一张湿巾,将车在路口缓慢停下。张弛投掷在尹觉明身上的视线带三分热度,尹觉明揉了揉眼,蜷缩起身体也回望他。

“你大病初愈,不需要回去休息?”他说这话时,仿佛尹觉明只要说他不舒服,他就立刻调头送他回家。

靠近些了,张弛身上带着木头的气息,还有青草味儿。尹觉明往后靠了靠,乖乖让张弛的手背在他额头上探了探。

“嗯,正常。”张弛又坐回原位,车子缓慢启动。

尹觉明松了口气,不知刚才是不是他的错觉。

“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吃饭。”

“外婆呢?”

“他下午有茶会,刚才给她打过电话,不和我们一起了。”

张弛问尹觉明想吃什么,他说不上来。烈日炎炎,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日头最烈的时候。打开车门就能感到一阵热气,好在镇中环山,还有河流,扑面的风是清凉的,不像城市中闷热。

镇子里有家兰州拉面,味道地道很不错,尹觉明因为天气热而胃口不佳,思来想去也不知吃什么,张弛索性就带他去了。因为刚睡醒,天气又热,尹觉明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但他一路上都在观察张弛——这个男人,实在不像二十四岁。尹觉明总觉得他在撒谎。

张弛一路上,同许多人打招呼,有便利店的人,路口打牌的人,理发沙龙剃头的大爷,包括到了那家兰州拉面店,店老板和每个伙计他都认识。尹觉明觉得很新奇。对他自己而言,四年大学却连学校一半人都认不全。

即使在更早,在他更年轻的那时候,他身上也没有张弛这样的生命力。仿佛身边的一切,他都愿意毫不懈怠地接纳,去了解。

尹觉明到来,就立刻融入到这归属于张弛的“一切”中去了。

吃饭的时候,尹觉明问起薛明珠。

“他啊。”张弛一口气喝完一整杯水,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听说他爷爷那一代在旗,后来就大隐于市了。这是一方之词,照我说,他爹哄他也不是没可能。不过薛明珠这个名字,本来就有点意思。”

尹觉明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咬着吸管。蓝色条纹的L形习惯,被他唇下白齿咬来咬去。张弛连着抬头看了两眼,目光顺着吸管往下看,酸梅汤倒没吸几口。

他忽然就想起一个说法,说爱咬吸管的人……

门铃叮地响了一声,张弛埋下头,将一整碗面呼噜完毕,将钱压在案台上,问尹觉明走不走。

尹觉明的面只吃了小半碗,酸梅汤更是只喝了几口,确实是胃口不佳。

张弛看了眼玻璃瓶,说了句别浪费,拿过来将吸管抽出,对瓶口一口气把冰镇酸梅汤喝完了。

酸梅汤清爽冰凉,果然在这炎炎夏日中,格外去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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