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跟着张弛的那群孩子中,有一个叫丁小伟。丁小伟同样二十出头,跟薛明珠住在一条巷里,但他没有薛明珠好运,跟张弛一样,家中只剩一个老人。

概因张弛打小就没有父母的概念,骨子里对父母没有情感,对他们主动的了解和询问,也只是出自一种近乎理智的好奇。丁小伟不同,他父母去世后,对他打击很大,家里的老人身体一直不好,众人同情,平时多关心照拂着。

这一天也不知怎么,家里老人忽然犯病,昏迷不醒,丁小伟涕泪满面地嚎叫爷爷,把隔壁的薛明珠嚎了来。薛明珠家中只有货车,因此又联系了张弛。

当天下午,张弛开车将二人送到十几公里外的县医院,然后就没回来。

按往常讲,他也会会跟家中挂电话,但今晚什么都没接到。

老太太担心,不免跟尹觉明念叨了几句。

当时吃过晚饭,尹觉明本是打算回屋继续工作。但人是回到了屋,脑子里反复想老太太说的事,笔尖悬了半天,就是落不下来。

尹觉明有些心烦气躁

这样捱过半小时,他索性放弃,披上外套找薛明珠去了。

薛明珠见到尹觉明,是非常欢喜的。自从之后两人又见过几面,他对尹觉明此人好感一路飙升。原本薛明珠是跟张弛关系好的,蓝山刚开始还担心薛明珠会因张弛跟尹觉明关系好忽略他,而感到不快,没想到薛明珠反倒和尹觉明关系日益亲密。

薛明珠自己不知道,自己竟是个花痴。但又想一想,以前不知道,是因为没碰上过几个比他好看的人,所以也不能怪他。薛明珠心中这样想到。

二人沿着夜间的小路走着。

“我发现你们一群人,倒都很听张弛的话。连主事儿,都找他。”

“对呀。”薛明珠少年心性,蹦蹦跳跳,就是不肯老实走着,“弛哥是镇里为数不多上过大学的人,人仗义,肯帮忙,镇子里来来去去年轻人也就这么多,肯跟他玩。”

尹觉明听着有趣,又问道:“诶,那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你跟他住你还不知道啊?”薛明珠有点新奇。

接着又说道:“以前好像有一个吧,貌似读大学时候认识的。那姑娘在北京,弛哥那会儿总给她打电话,可惦记着呢。工坊里工作时候用工坊电话打,跟我们去吃饭用餐厅座机打,连上医院看望生病的哥们儿,都会用医院电话打一个。”

“那不就成单向联系了?”

薛明珠歪着头想了想:“这倒是,怪不得后来就渐渐不联系了。再后来,就没有听驰哥再提起过了。”

“远距离相爱,都是这样啊。”尹觉明越说,脚步越慢,到最后完全停下。

他给自己点了根烟,缭绕的烟雾在月色下格外幽静。目光顺着流动的烟雾,看向月亮。

“觉明哥,说出你的故事!”薛明珠一本正经打诨。

尹觉明呛得吐出一口烟,笑道:“我能有什么故事啊?我是写故事的人。”

又说:“那个姑娘也从来没有来过镇里?”

“我们反正是没见过。要是约好了却不给我们见,也是有可能的。”薛明珠说道。

尹觉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又或许,根本不是姑娘呢?”

薛明珠听到这话,愣到原地半天,脑子好久转不过弯了。

张弛回到镇上时,已经快过凌晨十二点了。他车速提得高,看出来有些着急。

尽管如此,还是一眼看到了回家路上,酒吧门口坐着的尹觉明。

尹觉明指尖夹着烟,没有风,烟雾一绺往上飘,高处忽地散了。尹觉明本人则在发呆,面前放着两瓶啤酒,神色松软,眼睛在暗中中折射出点光亮,似在思考事情。

看到车灯,他神色乍一恍惚,摇摇晃晃掐着烟站起身。明明隔得很远,张弛就是觉得,他一身酒气。

他给他付了酒钱,又把人扛到车上,载着一只酒鬼回家。

远处阴云连绵,黑夜里透着一丁点光,能看得出一层层棉花似的,空气中气味很潮湿。

张弛关着窗,怕尹觉明着凉,把空调关了。嗡鸣声一下消失,就衬得车内的密闭空间非常安静。

尹觉明闭着眼,看不出睡了没睡。

好一会儿他才问:“这么晚回来,遇上什么事呢?老太太着急呢。”

因为醉酒,他说起话来懒洋洋的,带着鼻音,瓮声瓮气的。不像诘问,倒像在撒娇。

“送小丁的家里人到医院去,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那车主忒泼辣,半天脱不了身。我吧,心里着急,但有没有电话。这才赶回来。”

“车祸?你?”尹觉明的眼睛睁大了些,上下打量着张弛。

“追了人的尾,人没事儿,车明天修修。”张弛说着,一边把音乐的音量调大声点,“你担心我了?”

“老太太担心你呀。”尹觉明缩了缩脖子,身体侧过来笑道,“我在这儿等你,我想着你要回来了,也就看到我了。”

“我要是不回来了呢?”张弛的声音越来越哑。

“那我就只能被别人捡走了。”尹觉明吐息中带着酒气。

张弛目光一暗,将车停在路边,忽然整个人倾覆过去,抵住尹觉明。他感觉自己很久没见他了,每日三餐那种见面算不得见他,此时此刻才是……

黑暗中两人距离极近,却轮廓不清晰。近到尹觉明能闻到张弛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近到张弛能闻到尹觉明吐息中啤酒麦芽的香气。

那气味很甜,张弛想,如果尝一尝味道一定不算差,冰冰凉的,可能还带着点薄荷味清香……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双唇只剩下两厘米。

尹觉明笑了一下,抬手食指肚压在张弛唇上。他的指尖冰冰凉的,很柔软。抵在张弛唇上,像一个吻。

“外婆还在等着你呢。”尹觉明就以食指抵着他的唇,将他渐渐推远了,“一分一秒都别耽搁。”

老太太的确是着急了,但也不至于心焦。张弛打小胡乱跑,大学还跑到城里过了四年,她都没有特别担心。

张弛回家后道明前因后果,老太太牵着他转了一圈,确定人无碍后便也放下心来,让人赶紧休息。

天色的确不早了,老太太的房间在最里面,张弛的屋子和尹觉明是对称的,中间只隔着一道墙。他在黑暗中躺下身,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音乐声,却又雾蒙蒙的,不是很确切。他怀疑那音乐声的确是从脑海中发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直到那声音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勾得人一点睡意也没有,张弛才翻身起来,在黑暗中静坐片刻。

他穿着薄裤,走近音乐的来源,是一堵墙。是横亘在他和尹觉明之间的那堵墙。

已经凌晨一点了,张弛拉开窗,月亮很圆,令人很迷恋。他从窗户跨出身,沿着音乐来的地方,翻到了隔壁的阳台上。

屋子里,能看出一丁点微弱的光,昏黄的,暖人的,让他不自觉靠近。

一个朦胧的身影出现在的布帘之后,就好像尹觉明刚来的那次,张弛在浴室外看到的那个轮廓。

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应当是人渐渐贴近。看形状,该是个正面对着他。

张弛拉开阳台的推拉玻璃门,按理说,这动静里头人应当是知道外头有人了,偏偏没有动作,也没有反应,唯独那音乐声不再是雾蒙蒙的了,忽然变得清澈优美起来,流淌在月光下,像波光粼粼的一条河。夏日的天气还热,这会儿不比尹觉明刚来时,白日的暴晒留下温度,温度在夜里升腾。

即使只身着薄裤,张弛赤裸的上身依旧起了密密匝匝一层汗。也或许是兴奋导致。

音乐是德彪西的月光,清雅而别致的旋律,带一种抽象的美感,在此时此刻真正在月光下,仿佛有了实质。

月光下拂过温热的一阵风,吹得人心头更燥热。

两人隔着薄薄一层窗帘,彼此都能看见对方,却没有人把这层朦胧的帘布扯开。

风吹来了,帘布随风荡漾,掀开许多褶皱来,向里凹陷,将尹觉明整个人包裹在这层纱布中,他整个人的轮廓清晰地突显出来。窗帘下方,一双雪白的脚踩在地板上,踝是很美的,令人想握在手中,或是亲吻。

张弛忽然大跨步向前,隔着因风滚动的窗帘,一把将尹觉明抱在怀中。

窗帘很薄,张弛没穿上衣。他赤裸的胸膛和臂膀是滚烫的,带着整个夏日的温度,像阳光灼烧的质感。

抱住窗帘后这个隐约人影的瞬间,张弛便感到怀中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是这个颤抖,给了他实体感。在此之前,站在帘布之后的尹觉明,更像一个幻象,一个投射的影子,一个诱人心魂的幽灵。

尹觉明身上是冰凉的,屋子里阵阵清凉也往外吹,吹散窗帘中这具身体上花露水的清香。还带着点未消散的酒气。张弛躬身,将头埋在这幅身躯的颈间,深深呼吸。

帘布后的尹觉明,浑身轻微地颤抖着,他感觉得到张弛身上滚烫的热度,还有门外吹进来的热烘烘的风。他感到整个人,包括这个看似私密的空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和气息在侵蚀,在侵略着。

身体动了动,立马被张弛困得更紧。一首曲子,掩盖两个人都热烘烘的心跳声。

好半天,张弛放开尹觉明,隔着窗帘抚摸尹觉明的脸,脖子,肩膀,胸膛,腰肢,然后是臀,大腿,小腿,最后在窗帘下面,赤手捉住那只洁白的脚踝时,窗帘里的人轻轻哼了一声。

似是被他掌心的温度给烫着了。

张弛猛地站起身,一把将人搂住,歪头也不管在哪儿,重重在人身上咬了一口。直咬得尹觉明在帘子后头都带上了哭腔。

再一瞬间张弛松手,如梦初醒落荒而逃,一个翻身下了阳台,在夜色下奔回自己房间。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尹觉明整个人从帘子后头被吹了出来。他伸手搓着被咬得发红的耳朵,看着空旷的山色,怀疑自己是有些发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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