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早,尹觉明照样下来得很早。老太太今天不出去了,待在家中莳花弄草看书,尹觉明却再次换上衣裳,和张弛到镇中去。
张弛不知他今天又来做什么,在路上隐晦地暗示他今天自己很忙。尹觉明一副完全不需要麻烦他的样,到工坊时要走了他的车钥匙,然后一个人开着桑塔纳走了。
张弛站在工坊门口,伸手遮挡着太阳。桑塔纳搭配尹觉明,消失在路的尽头,空留下一溜烟尘土飞扬。
他觉得如梦似幻。
按理说尹觉明来了没几天,张弛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尹觉明离开时没说他去哪里,更没说他要干什么。张弛做着活儿回想起早上,忽然觉得尹觉明像是凭空消失的。这类的错觉他后来没少产生,他也思考过缘由,或许尹觉明从一开始,就显得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尽管有马镇很美好。尹觉明,也很美好。
尹觉明并不值得张弛担心。来到有马镇的第三天,他如鱼得水地找薛明珠了。甚至六点钟时,还用明珠商铺的座机给张弛挂了个电话。
张弛显然没料到尹觉明给自己的电话:“怎么是你?”
电话那头笑了笑:“你差不多忙完了吗?我来接你?”
有意思极了,张弛想。尹觉明在他的镇上,开着他的车,来接他回家。
尹觉明买了两个西瓜,跟张弛回去后和老太太一起瓜分了。后来吃着吃着,人就不见了。
晚上出去收衣服,张弛就着将黑未黑的天,又在三层的窗棂上看到两条白皙笔直的腿。
尹觉明抱着西瓜,吹着风,坐在三楼的窗口,两条腿就在空中荡来荡去。张弛收着衣服就停下了,仰头看了半天。尹觉明似乎迟到一口特别甜的瓜瓤,两只脚愉悦地勾缠到一起,前后摇摆。
第四天也是如此。
接下来好几天,都是如此。尹觉明很快在镇上找到了自己的娱乐方式,跟薛明珠,蓝山以及其他一票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很快熟悉起来。
等到过了一周,他连镇口卖果茶的林姨,和镇尾卖自行车的李大爷都认识了。
他甚至扛了一台旧自行车回来,还是永久自行车。车杆,车轮和铃铛都保护得美满,漂亮极了。
每逢夕阳西下,张弛总能看到尹觉明骑自行车从小路的尽头回来。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余晖,尹觉明像是从那滚圆的落日中生出来,脸上带着笑,还要将车铃拉得叮当脆响,激荡神魂。
张弛很想问尹觉明,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搞创作。但每次话到嘴边时,他又觉得自己失去立场,无法开口。但他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尹觉明像在等待什么契机,也许他在适应?或者想先要了解一下镇上风貌?他不像一个创作者,更像个远道而来,游山玩水的散人。
张弛这一天什么活儿都没有,老太太想采些山上的野花。天太热,张弛没让老太太出门,到隔壁问尹觉明想不想到山上走走。
门敲了半天,甚至还跑到花圃里看阁楼窗口,是不是又挂上两条笔直的小腿。
最后他跑到侧边的栅栏边,发现自行车不见了。尹觉明竟然不在家。
早上七点钟,他连早餐都没吃,就这么消失了。
尹觉明不在家,张弛便给他留下早饭,自己率先出门。今天车不往镇子方向开,而是相反的山坡上开。
翻过不远处的山丘,远处视野宽阔许多。或许是时间早,坡下山中白云缭绕,夏天的山连绵翠绿,很有生气,此刻日光东出,贯天下泄,远处连绵的绿和灰扑扑的山路,都浸泡在白云中。
昨天夜里下过雨,开到深处,山中漂浮着薄薄一层水汽,空气很稀薄,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浓郁,还夹带一股酸酸的,花的芬芳。
张弛关掉空调,将四边车窗都开开,让风灌进来。
在驶到一处坡道时,张弛忽然停了。因为他看到坡道拐弯尽头处,停着一辆孤单的黑色永久自行车。看起来极不真实,与一切格格不入。
他在路边熄火,顺着坡道而下,心脏砰砰直跳,恨不得萌生出点什么来。他既希望尹觉明就在下面,又希望他不在下面。
这里张弛来过,顺着坡道一直走,便是一条河流。
有马镇中的溪水四通八达,唯独这一条河流,是最宽阔的一条。这个弯道下面,因为有个天然山峦的弧度,是这条路上人能下去的地域中,河面最为宽阔的一带。
十分钟左右,张弛终于下到河面,附近有许多圆滚滚的石头,四周树荫遮蔽,很是清凉。
拨开树影,看到坐在河边的尹觉明的身影那一刻,张弛忽然感到柳暗花明。
尹觉明并没有察觉到别人的靠近。他坐在河边水浅处的圆石上,将两只脚泡在水中。水流无声无色地流淌过他的脚背,他膝头摊开一本笔记本,指间夹着一支金属钢笔。
尹觉明低头,就这样在纸上写写停停。
太阳从云中穿出来,河面上波光粼粼,光样的水纹映在尹觉明脸上,忽明忽暗,变幻万千。一只红色的小鱼在他脚背上游过,甚至在他脚踝边打了个转。
张弛不知道自己在树影中看了多久,许多小虫爬上他的手背和衣衫,张弛都没有察觉。
又过了一会儿,尹觉明抬眼看了看天,好像一个忘记时间的人,忽然匆匆忙忙站起身,看架势是想要回去了。
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张弛。
张池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目光笔直赤裸,跟波光一样雪亮。他身上本身就具备吸引尹觉明的自然性,连无声的沉默都是张扬的,炽热的,令人无法回避的。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掠过,给尹觉明一个温柔的错觉。他盯住尹觉明,步步逼近,这样的目光之前也有过一次。
尹觉明其实是知道的。那天他喝了很多甜酒,朦胧中和院子里抽烟的张弛对视过一眼,那样的目光,只一眼就令他不好再对视。
“张……张弛。”
空气中的水雾好像更浓了,尹觉明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一个圆滑的石头上,身子晃了晃。
张弛眼疾手快捞住他,将人老老实实摆直了,低着头,跟他距离很近,又问他:“你到这里干什么?我找不到你了。”
我找不到你了。
尹觉明心里头一软,自知有错,百口莫辩。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浸泡在水里的脚尖,两只脚踩道一起,蹭了蹭。
“别乱跑,这山里有些动物,这一代你也不熟悉。要去哪儿,至少我先带你去过。”张弛捞着他的腰,手没有放松,微微带着点力度,让尹觉明跟着自己的牵引往回走。
等到要迈过石头时,那只手掌索性往下滑去,一把攥住了尹觉明的手。
两人从河中一直爬到地面上,手也没有松开过。
张弛将尹觉明的自行车扛到后备箱,因为地方不足够,因此后备箱的盖子敞开着。太阳彻底从东方升起,那层朦胧的水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的是,前方一片辽阔的空山景象,令人心驰深意。
山上的花草,根据高低不同,分布的也不同。从家中往山中开五六公里,就有一座山受过开垦,有人走的小道,高处还有水潭,是踏青爬山的好地方。
他们二人顺着路一直爬,路上采摘了许多野花,最后停留在半山的凉亭中,转身往下看,视野开阔,大片囤积在天空的云彩,在大地上投射出浓黑的影子。
“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尹觉明蜷腿坐在凉亭中的板凳上,看着面前风光,“今天早晨刚醒来,我出门其实是为了看朝阳。空气这么好,我想转悠一圈回来再不迟,哪知道无意间发现了那条河水,清澈见底,奔流不止。鬼使神差的,我脑子里忽然有许多好的想法……”
他说这话时,张弛没有理他,静悄悄走到他身后,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弯腰凑到他耳边嗅了嗅,哑声道:“你身上有花露水味儿。你一直怕蚊虫,是做好了打算要在外面逗留。我有种感觉,你是想躲我?”
“我不该躲你吗?”尹觉明笑着,微微向后侧头。他侧脸的线条极美,趁着半明媚的山川河流,显得十分空灵。
尹觉明又道:“张弛,你可别招我。”
张弛心中又想:究竟是谁招谁?
这天回到家中,张弛便没有再出去过。他脑中思绪万千,又心神不宁。而尹觉明回了自己那间屋子,一下午再没出来,直到晚饭的时候才姗姗来迟,胃口似也不大好,到吃完离开也比平时少许多话。
临走前,他倒是问张弛讨了一壶甜酒。他说他喜欢甜酒的味道,很迷人。
为此,张弛第二天专程去镇上买了许多做甜酒的料。青梅,杏核,龙眼,无声无息地酿造起来。
酒酿要半年才成。尽管张弛知道,酿成的那一天,尹觉明或许早就不在这里了。又或许,那时候他已经改带着老太太动身,回鹤岗去了。
尹觉明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周,才不急不缓开始了创作。前面的时间他不急不缓,更像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沉淀自己,找到一种状态。或许是那天流奔的河流让他忽然进入这种状态,他思如泉涌,从这一天起,彻彻底底投入到创作的环境中去了。
早上的阁楼上再见不到那双从空中垂下的腿,也听不到那诱人的声音,尤其一双总令人恍惚的眼,也不在张弛面前晃来晃去了。
一连五天,除了三餐吃饭时间,张弛没再见到尹觉明的影子。
很多时候张弛忘记了,他是个创作者,而自己只是个匠人。
尹觉明彻底变成了与世隔绝,醉心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