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觉明的命运和张弛相似得可怕,又确实全有不同。
相似的那一部分时,他们都没有父母,并且是从出生起就没有父母这个概念。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在后来尹觉明了解到张弛的家庭,成长环境,也并不觉得意外,或者值得同情。
因为张弛没有的东西,他同样没有。
不同的则是,张弛身边有个张海音。即使老太太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也好歹伴随张弛长大,给他关心与保护。
尹觉明没有。
尹觉明是个绝对的孤儿,出生起就没有父母的概念。并且自小时极其孤僻。
他在福利院长大,身体发育不好,显得弱。
在没有父母的孩童群体中,孩子们不像别的小孩在家庭的培育,从未懂事起就生活在一种相互竞争的关系中。
谁孤僻,离群,谁便受到欺侮。反抗则伴随着无处不在的欺压。
这样的成长环境对尹觉明的性格来说,无疑是残忍的。但他并不使自己变得畸形,在无数个夜晚和午后,他躲在图书馆中不停地阅读。他为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抚掌叫好,也为一种种或卑微或光芒四射的不同人生感到惊奇。
福利院照顾孩子的职工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尹觉明叫她姐姐,她也是他在福利院中,唯一愿意亲近的人。而姐姐对他来说,是在童年的环境中,唯一愿意庇护他的人。
“不能逃避,你越逃避,你的处境越艰辛。”少女对尹觉明说,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不该承受这样的恶意。”
小小的尹觉明抱紧自己怀里的书:“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他抬起头,清亮的瞳仁中映照少女姣好的面容:“你为什么跟其他人不一样?”
少女怔怔地看了尹觉明片刻,蹲下来捏了捏他的脸,狡猾地笑道:“因为你比他们都好看,都可爱。喜欢你,为什么不呢?”
尹觉明又低下头,手指绞着,不愿说话。
“小觉明,看着我。”少女收敛了脸上不正经的神色,温柔地看着他,“因为姐姐和你一样哦。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后来我接纳我自己,人要知道自己的好,别人才会知道你的好。我相信,有一天他们都会喜欢你。”
小觉明咬了咬唇,再次抬起了头:“姐姐,我该怎么做?”
后来,尹觉明真的做到了。
他尝试去面对,和解,尝试主动递交出自己的好意与信任。
十一岁那年,身体拔高,骨骼生长,渐渐有了小少年的模样。
福利院的孩子,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美的形式。无关精致,无关惊艳,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
他弯起眼睛对你笑的时候,你愿意掏出口袋里所有的草莓糖果给他。
尹觉明的好运也随之而来,秦纪峰资助的三个孩子中,他是被挑选之一。
那是尹觉明第一次见到秦硕。
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穿着小小的西装,蹬着漂亮的皮鞋。跟他们全然不同的命运。
“还有他。”小小的秦硕指了指人群中的尹觉明。
秦纪峰笑了,蹲下来搂着儿子的腰:“前两个都很有天赋,他,是为什么?”
“我喜欢他。”
就这一句,成了尹觉明埋在心里的一颗种子。
离开福利院,正式去寄宿学校那一天,尹觉明去见了少女。
“我说了吧,你能做到的。”彼时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初长成为颇有风韵的女人,“小觉明,相信我。你身上有让人喜欢你的魔力。”
“我舍不得你,姐姐。”少年尹觉明轻轻拢了拢她的肩膀。
少女于是笑了,笑得很好看:“姐姐永远在这儿,只要你回来,我都在。”
十七岁高中毕业,秦纪峰问他想不想去国外读书。
秦纪峰见证这个孩子长大,欣赏他的才华,更对他有种别样的期待。
又说自己的儿子,也正在国外读书,一个人很孤单。
于是,十一年前,尹觉明拿着男人为他提前申请好的Offer,在那年的暑假,一个人跨洋万里,赴美留学。
尹觉明始终相信,遇见少女,遇到秦家父子,是命运恩赐,是贵人的相助。
时隔五年,他在洛杉矶再一次见到了秦硕。
秦硕已经不再是当年稚嫩的小男孩,他学成有才,英俊高挑,谈吐得体,身边不乏多少俊男靓女,仿佛是全世界的中心。
“欢迎来到加利福尼亚。”这样的秦硕,对他伸出了手。
尹觉明静静看了他两秒,忽然展颜一笑,伸出手捏了捏秦硕的手:“秦少,谢谢你特地来接我。”
秦硕有一瞬间的怔忪。
再后来——
“你是什么专业?”
“拉丁文学。”
“跟我学电影好不好?我听我爸爸提起过,关于你的才华。”秦硕靠在尹觉明宿舍门前,抄着手臂笑,“你一定行。”
尹觉明打字的手悬停了那么一秒——
“好。”
尹觉明接受了秦纪峰第一年的资助,从第二年起,他就能够靠打工维持生活费。尹觉明对秦纪峰说,出国留学的学费就当是自己借他的,以后慢慢还。
就这样,一切看上去都在步入正轨。就连尹觉明自己都觉得,他的人生走上了一条原本根本不可能的道路。
他心存感激。
大四毕业,二人双双回国,荣归故里。
尹觉明买了一大堆糖果和漂亮的首饰回来。
糖果是给孩子们的。首饰是给姐姐的。
但是后来,糖果是送出去了,首饰却没能送出去。
直到尹觉明亲自站在姐姐的坟前,他才真实感知到,女人的确已经死了。
那个他叫了十年姐姐的女人,是被人奸杀了。听说是熟人作案,被女人拒绝时忽然起了歹念。歹念不过是一瞬间,但他的姐姐,永远不会回来了。
“作孽哦,那女的自己也有问题。”人们这样说,“平时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总穿露肩的连衣裙出门,对谁都笑语晏晏,她不遇害谁遇哦?”
慢慢的,尹觉明回想起那一年还是少女的她,笑融融地蹲在他身前:
——后来我接纳我自己,人要知道自己的好,别人才会知道你的好。
“真的是这样吗?姐姐。”尹觉明在少女的墓碑,泣不成声,“你说过你会一直在的。你说过的。”
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维,是秦硕。
尹觉明抱着膝盖强行平静了几秒,擦干眼泪,接起电话。
“觉明……”电话那头的秦硕,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我、我好像喜欢那次带你见的那个。我爸说,要觉得合适,交往一段时间,等工作一年就跟他们家订婚。你、你觉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秦硕捏着手机,手心都有些发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
尹觉明在对面沉默得越久,秦硕就感到自己越忍受某种煎熬。尽管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种煎熬究竟从何而来。
“你喜欢,就自己看着办吧。”良久,尹觉明才说了这么一句。
挂断电话后,尹觉明还跪在女人的坟墓前,不知道跪了多久才回神。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不知觉连手机都给捏关机了。
后来,女人的遗物就带走了一本《圣经》。
只因为扉页写着“致觉明”三个字。
其实在美国的时候,连几个不同译本的《圣经》尹觉明都读过。但这一本不同,这一本,是那个女人留给他的。
尹觉明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伊甸园的这一节。
女人似乎格外喜欢其中的描写,用铅笔轻轻画了线。
尹觉明当然知道,那是一片精神的乐土,永不止息地流淌着蜂蜜与牛奶。
世人做着伊甸园的梦,不愿醒来。寻寻觅觅,跌跌撞撞,或要寻找,或要创造一片精神的乐土。
尹觉明合上书页,抚摸着粗糙的牛皮封面:“但是姐姐,这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地方。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尹觉明浑身湿淋淋地站起来。
他逆光而立,有水珠不断从额发间滚落。
显得又狼狈,又美丽。
偏偏,若想从他的神情或眼睛中窥见什么,却是万万不能的。
张弛时常有这种感觉,尹觉明的眼睛像一股深深的潭水,吸人魂魄,又望不尽底。即使现在,他知道了尹觉明的故事,却依旧无法彻底看透这个人。
他就像一个秘密,因为不得解,所以轻易使得他人沉迷。
“我是真没想到,这样的事,我真有一天会毫无保留地跟人再提起。尤其是……”尹觉明冲他眨了眨眼,“瞧瞧,一个看起来,这么渴望着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