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下楼用早餐的只有尹觉明一人。
张海音问起秦硕,尹觉明只说人还在上头睡,没起来。
他昨夜来要了新的被褥,说在阁楼加一张铺,也不知睡在阁楼的是他,还是秦硕。
三人寂静无声地用过餐后,张弛将给秦硕留下的饭菜用保鲜膜蒙好,老太太则去厨房切水果。
尹觉明捧着玻璃杯,坐在高脚凳上喝牛奶,并不急着走。牛奶是张弛煮过的,泛着一圈白沫与香浓的奶皮,尹觉明唇上一圈都是白的。
他一边舔了舔唇,桌下的脚从拖鞋里蹬出来,碰了碰张弛的膝盖。
开始张弛还以为他弄错,等了一两分钟后,才看了尹觉明一眼。尹觉明舔一口奶皮,脚趾顺着张弛的小腿,膝盖,撩拨到大腿。
老太太从厨房端着水果过来,那只脚又悄无声息收回去,规规矩矩踩在拖鞋里。
张弛面不改色将秦硕的饭菜往旁边一放。
早上的插曲很快过去。
大概因为秦硕今天在的缘故,尹觉明看上去并没有回去继续写剧本的意思。
他捏了捏额前的一绺发,自言自语道:“有点长了。”
又说道:“今天天气好,要出门。”
张弛便提议二人去后山走走。
尹觉明回去换衣裳,张弛想了想,则快速从冰箱中取出食材,做了两只三明治,又将冰果汁装到保温杯中,一起用亚麻餐布包好。
他准备好这一切时,尹觉明还没有下来。按理说换衣服的时间,应当要不了那么长。
张弛走到花圃中,手掌遮在眉头挡阳光,正犹豫要不要在下头喊他一声。
门虚掩着,有争吵声从里头传出来。模模糊糊的,张弛始终听不清楚。
尹觉明似乎一直低声说着什么,速度不急不缓,秦硕的声音中则带着点压抑的怒意,到最后吼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弛走到前面的大门,秦硕快步从隔壁走来,与张弛擦肩而过时,脸上不悦的神色也还未褪去,只对张弛点了点头,说了声早。
尹觉明随后从容自后面出来,转身锁门,像无事发生。
张弛一直到尹觉明坐上副驾驶,也没能好开口问什么。
反倒尹觉明看上去并无太多不悦,他目光留在张弛后座的一只小黑包上:“那是什么?”
张弛发动车子,看他一眼,对他笑了一下。
“我可以看吗?”尹觉明见张弛没反对,也就将包拿过来打开,卷状的包展开,里头见到梳子等工具一应俱全,“看不出来,你的手艺不光一种啊?”
“不是嫌头发长吗?镇上的理发师傅,忙不过来了还请过我。”张弛笑道,“去哪儿?”
尹觉明想了想说道:“去河边。”
“河边?”
“对,就是那天你找到我的地方。”
车子静默地开出一段距离。
张弛目视前方,问道:“你这样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没有关系吗?”
“准确来说,是扔到你家里。门锁了,钥匙我拿走了。”
“我外婆是有备用钥匙的。”张弛好笑,“你把他锁到外面干什么?”
“心情不好。备用就备用吧,他自己看着办。”
张弛这才看出两人早上确实是闹了不小的矛盾:“你们究竟怎么了?”
“不聊他。”尹觉明现在不想提起秦硕。
他觉得有点闷了,于是将四边车窗都摇下来。张弛放慢开车的速度,微微的风吹进来。九月份的天已算不上酷暑,比起八月,已有些要降温的势头。但今天的太阳格外烈,因此户外很热,但风却是微微凉的。
尹觉明吹着风,将发不断向后撩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惬意的感觉来了,他又胡乱翻着桑塔纳的车兜和夹层。
张弛的桑塔纳是非常老款的那种,是他表叔在过世前留给他的。车上有放CD与磁带的地方,所以尹觉明翻弄的过程中,发现抽屉里许多的磁带和光盘。
“咦?”他从磁带盒中抽出一只黑色的磁带,看了看上头的曲目,好笑地冲张弛晃了晃,“德彪西?”
张弛刚才忘记尹觉明会把这个翻出来,有点不自在地看了一眼,抽出一只手要去夺。
尹觉明立马灵敏地躲过去:“好好开车,不要分心。我瞧瞧,唔,比我买的版本还要新,想不到我们爱好一致?”
他这时候就生出坏心眼来,一边逗张弛,一边笑。
张弛干脆打开音响听歌,努力忽略尹觉明这突如其来的不怀好意。
那条河的位置离他们家并不远,二人说话和听歌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张弛将车停在一边,把后座杂七杂八的东西装在背包中,冲尹觉明伸出手。
尹觉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张弛的手掌上,便一下被他攥住了。
从公路下至河面的山坡有些陡峭。张弛一手背着包,一手牵着尹觉明,时不时回头提醒他,小心哪块石头,或踩着哪块树根下来。
河流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在烈日中令人感到清爽。不过阳光虽是极其烈的,照射在河面上就变得十分美丽。
河水本身不深,也并不湍急,最深的地方也只到大腿而已。周围都是圆滑的石块,凛冽的波光则照射在周遭摇曳的树丛上,闪烁明亮,意境很美。
尹觉明看到这一派,松开张弛的手,自己跑上前去。他蹬掉鞋子,赤脚走在石块上。张弛甩掉包,有些心惊肉跳,很想上去扶他。
就这样一步步,尹觉明走到水中去。
他今天穿很薄的短袖和短裤,清爽无比,但在日光下还是出了一些汗。
脚下冰凉的河水和周围植物的清香,让尹觉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无比享受。
“神的伊甸园,人类的栖息地。”他自言自语道。
张弛忽然就想起昨晚在尹觉明房间看到的,他故事的名字。
张弛目光柔和下来,从后边追随上尹觉明的身影:“喜欢这里吗?”
“喜欢归喜欢,温柔乡也好,乌托邦也罢,都是精神乐园与净土。但到最终,人类还是要被驱逐。”尹觉明说着坐在了石头边上。
张弛也脱掉鞋子,走过去同他坐在一起。也许是他的错觉,今天的尹觉明,看上去有些悲观。
他以为昨晚之后,两人再独处,尹觉明多少会快乐一些的。
“你不该这么想。”张弛将目光投向水面,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缓,“或许你该留下来,没有人会驱逐你。”
身边的尹觉明忽然笑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张弛的面庞。
张弛不自觉浑身都绷紧了些。
“你看你,就好像亚当,对我一无所知。”尹觉明的手背抚摸过他的脖子,“就像蛇诱惑了夏娃,而亚当对此一无所知。他陪夏娃吃了禁果。”
张弛一把捉住尹觉明的手,灼灼的眼盯着他,竟比水光更亮。
他低头亲吻他的手腕内侧,亲吻青色的血管脉络:“我不做亚当,也不做罗密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清澈的河水下,尹觉明轻轻碰了碰张弛的脚背,然后将脚踩在他脚背上。
他有些恍惚,张弛伸手,从后扣住他的脖子,在他后颈上捏了捏,充满暗示。
于是尹觉明靠近,耀眼的水波光映照在他二人脸上,汩汩流动,如梦似幻。
他们接了个温柔的长吻。
不同与昨日,这个吻浪漫极了,让张弛和尹觉明都有些沉迷。
等回过神来,张弛已不自觉将尹觉明压在圆滑的大石上,尹觉明则因一个不注意,身体滑了一下。
张弛赶紧起身去抓,却还是慢了一步,尹觉明噗通一下坐到了河水中,水流刚刚没过他半身。
尹觉明怔了一下,忽然笑了。
他的脖子上衣襟上都是溅上的水珠,日光下盈盈透亮。忽略张弛要来拉他的手,尹觉明在水中踢了踢腿,撩起一片水花:“好凉快。不热了。”
“快上来,晚上要感冒。”
“也没有那么冰啦。我晒得要融化,你溺爱我一下吧,好吗?”尹觉明笑得有点狡猾,好像知道这样说张弛就不会拒绝。
就在张弛要收回手那一瞬间,尹觉明忽然攀上他的胳膊,猛地一扯,将张池也扯下了水,跌在一边。
尹觉明笑起来:“原来扯人下水,是这么愉快的事。”
张弛佯怒,闹着要过来抓他,尹觉明便三两步跑到一边去。
还没有追上他,张弛看到尹觉明踩在水下一块大石头上,低头看河流中飘来许多花瓣。
“这是什么?”
“山上一些树又开花了吧。”
“真美。”尹觉明说着,忽然转身躺在那块大石头上,将整个身体都躺到了水流下。
张弛大吃一惊,不知道尹觉明这又是要干什么,忙走过去要拽他起来。尹觉明却不依,被张弛拽了两下,有了点撒泼发脾气的趋势,张弛只好坐在他身边,看尹觉明要弄出什么名堂来。
尹觉明在河下面,全部身体都浸泡。清凉透彻的河水冲刷他四肢,躯体变得无比轻,甚至感到快要不复存在了。
闭着眼,橙黄色的眼皮上,除了有些刺眼的光波闪动外,时不时流淌过去的树叶,树枝,花瓣,都投下一小片阴影。
尹觉明坐起来缓了口气,又躺下去。
如此三番,他终于从水里坐起来,浑身湿淋淋的,脸上看上去却很快乐。
张弛摸不着头脑:“你在做什么?”
“体验。”
“什么?”
“普鲁斯写过一本书,叫《追忆似水年华》。他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如同一个人躺在河底,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样从身上流过去。* 我以前没想过,今天也能真实地体验到这种感觉。”
尹觉明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甚至凑过去给张弛一个拥抱:“感觉也不是那么坏。”
张弛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轻轻抚摸住尹觉明的后背:“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似水流年’,究竟都是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