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尘哀(16)

“刘林燕,隼新生物1号研究室的负责人。”

花崇坐在警车上,“41岁,单身,曾经和父亲相依为命,但7年前,她醉心科研,吃在研究室,住在研究室,父亲在家突发脑溢血,未得到及时治疗,过世后三天才被发现。”

今年的春节没赶上好天气,空中乌云密布,层层叠叠地压下来,铅块一样,让人透不过气。

警车在路上缓行。

“刘林燕非常内疚,自那以后,便将对父亲的亏欠变为对整个孤独老年人群体的关注。”花崇继续道:“她给城西的敬老院捐了不少钱,那家敬老院是他父亲生前给她提过不少次的,说将来老得不能自理了,想去那里度过余生。现在每逢节假日,刘林燕就会亲自送上好的猪牛羊肉过去,除夕更是从不落下,一般都会待到夜里12点左右才返回自己家中。”

敬老院地处城乡结合部,位置比较偏僻,其中有至少四个路段即便是在平时的夜里,也鲜少有人,除夕夜就更不用说。

刘林燕符合花崇根据四名失踪者所做的侧写,她不仅在名单上,且是被警方重点关注的一人。

因为她还有一点和四名失踪者不同——她是女性。

“银河”的研究不需要女性吗?显然不可能。而做到吴镇友、乔应声这个级别,拥有类似社会地位、技术地位的女性不多,刘林燕必然被“银河”所关注。

要对刘林燕下手,除夕夜是最好的机会。

警方已经铺好了网,等待着“工兵”闯进来。

刘林燕在敬老院忙活了一下午,带来的肉都包了饺子,晚上7点多,老人们吃着饺子看着新闻,一个婆婆拉着刘林燕的手,哽咽着说:“我女儿如果像你这样,那我多幸福呀。”

刘林燕自问不是一个好女儿,婆婆这幺说,她便想起了父亲。

新闻之后是晚会,年轻人们早不爱看了,老人们却每个节目都舍不得放过。

刘林燕以前都会陪老人们看到最后,和护工将他们送去休息了再离开,但今年因为刚才的对话,她情绪有些低落,看着穿上新衣迎接新年的老人们,就反复自责,想父亲。

不到11点,刘林燕就跟老人们道别,开车上路。

安江市严格执行烟花爆竹禁放令,但城乡结合部总有人偷偷摸摸放,不过开上一段颠簸的土路后,鞭炮声几乎听不见了。

这附近没人住,白天看着荒凉,晚上就鬼气森森。

但刘林燕不是第一次经过,从来不相信鬼神,心里并不忐忑。

可不久,她开始觉得不对劲,身后的黑暗里,仿佛有什幺在跟着她,追赶她。

她看向后视镜,却什幺都没有看到。

她想大概是今天情绪不太对,想多了。于是狠狠踩了一脚油门,打算尽早从这段“鬼路”上开出去。

然而正在这时,一辆车忽然从侧面冲上土路,车轮在地上滋出刺耳的响声,横在她面前,要不是她反应及时踩下刹车,两辆车已经撞上了。

她一头冷汗,注意力全在前面那辆车上,车里是什幺人?要做什幺?

“砰——”

突如其来的振动让刘林燕心跳几乎停下,她的车被人追尾了!虽然撞得并不厉害,但一直萦绕在心中的恐惧像是具化了一般。

后面果然有人!

前车车门打开,灯光中,刘林燕看清是两个个头很高的男人,他们正向她走来!

她又向后看去,从后面那辆车上也下来了一个人!

“哗啦——”

后窗玻璃被一棍子敲碎,冬夜的寒风一股脑灌进来,刘林燕觉得自己像是被摁到了冰水中,她恐惧,却也飞快冷静了下来。

她想起同事们讨论过的失踪案。

失踪的都是搞科研的,有医生、大学教授,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都在公司里做创新项目!

她瞳孔皱缩,隔着驾驶窗的玻璃,看着外面那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那人也看着她,用一种残忍又冷漠的目光,好像她根本不是人,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畜生。

她想驾车逃离,但是被夹在两辆车之间,她根本没有办法开车,而且显然,那两辆车的驾驶座上有人,她一动,马上就会被撞。

窗外的男人从腰上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当看清那是一把枪时,刘林燕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呜——呜——”

警笛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

刘林燕惊讶地寻声看去,车外的三人突然惊慌。她心中狂跳,上一秒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要获救,后一秒又想真的是警察吗?警察会救她吗,她会不会被劫为人质?

枪声终于还是响起,一枚子弹震碎了驾驶座的玻璃,一人猛地拉开车门,将刘林燕拉了出来,向前面那辆车上拖去。

“围上去。”花崇在指挥频道里说,“注意刘林燕的安全,如果刘林燕有危险,劫持他的人可当场击毙。留一个活口给我。”

五辆警车疾驰而至,瞬间就将三辆车围在其中,四辆警车上是安江当地警察,最后一辆里坐的是特别行动队的人。

昭凡这次没带狙击步枪,拿的是一把手枪。

“工兵”一共五人,下车的三人,驾驶座上两人,两车都已发动,想跑,昭凡两枪崩了轮胎。

强烈的光线打在中央,刘林燕被一人架住,那人将手枪狠**在她的脖子上。

见车不能开了,一人从车中冲下来,飞快闯入旁边的灌木林,一名警察快如夜间的蝙蝠,跟着就是一扑。

刘林燕被架着步步后退,她不断拿余光瞥后面的人,脑中一片空白,叫都叫不出来。

突然,只听一声闷响,一股粘稠的东西喷洒在她脸上,她失去支撑,几乎摔倒在地。一名警察却冲了上来,将她抱住。

世界好像重新有了声音,她的耳边充斥着痛苦的喊叫声。那个刚才还拿枪对着她脖子的人倒在地上,手腕血肉模糊,两个膝盖也全是鲜血。

困兽不经斗,在昭凡开了第一枪之后,五人很快被擒。那个将跑入灌木丛的“工兵”逮出来的正是重案组队长赵樱。

她的脸被划出一道血口子,警服也沾着烂草和污泥。

接过队友递来的湿纸巾草草擦了下,她说:“没事儿。”

花崇下了可当场击毙的命令,但昭凡带回来的是五个活着的“工兵”。

“还不到必须击毙的程度。”昭凡说:“多一条活口就多一张嘴。”

花崇在他肩上一拍,“辛苦了。”

此时已是初一凌晨2点,市局各个警室亮如白昼,无人歇息。

“守株待兔”的计划从数日前就已开始,不管是当地警察,还是特别行动队,都时刻绷紧了神经。顾允醉在安江市撒了许多“工兵”,这些“工兵”负责劫持所谓的试验体。

“工兵”有合法的身份,但是这些合法身份的获得渠道却非法。靠着这层合法身份,他们可以像所有普通市民一样生活,或许是坐在你旁边的同事,或许是你小区门口卖麻辣烫的小贩,他们隐藏在人群中,花崇却决不能让他们继续隐藏下去。

将他们一个一个揪出来,是“醒酒行动”的第一步。

“身份我查到了。”柳至秦将一叠打印好的资料放在桌上,“当然都是顾允醉给他们搞的假身份,和凤兰市那个被砸死的女店主一样。”

花崇扫了一眼,往审讯室走去,“我去和他们聊聊。”

柳至秦拉住他手臂,“我和你一起。”

花崇摇头,“你去看看刘林燕,她没受伤,但受了不小的惊吓。”

季翔翔从眼皮底下盯着花崇,他脸上和手臂上有不少伤,是在灌木丛里刮出来的,这些伤让他看上去狰狞血腥。

花崇将他的身份证放在桌上,“季翔翔,今年28岁,安江市如西村人,24岁时离开村子,来主城打工,做过快递员、挑面工,现在和兄弟们一起休养生息。”

季翔翔咽了口唾沫,警惕而戒备。

“你很喜欢‘银河’给与你的身份。”花崇说:“刚才你跑什幺?想跑去给‘银河’通风报信吗?”

季翔翔别开视线,“什幺‘银河’?我不知道‘银河’。”

花崇拿起身份证,又丢在桌上,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

季翔翔始终盯着身份证。

“你还跟我掩饰什幺?”花崇说:“如果不是查到你们是给‘银河’干活的‘工兵’,吴镇友、乔应声、甘军是被你们劫走,而刘林燕是你们的下一个目标,我今天能把你们一网打尽吗?”

季翔翔打量了花崇半天,“‘工兵’?”

“这不是你们内部的称呼吧?”花崇说:“那你们把自己叫做什幺?”

季翔翔靠在椅背上,沉默。

花崇笑了笑,“在‘银河’这个庞大的组织里,你们处于这个层次。”

说着,花崇手掌贴着桌面,轻轻挥了两下,又道:“你们做的是最普通最基础的工作,但又是最辛苦的工作,‘银河’把你们散在这里,平时你们就像普通人一样干活,‘银河’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才出来卖命。”

季翔翔还是不说话。

花崇猜,这些“工兵”其实都没有接触到“银河”的内核,他们没有父母,很小就被“银河”组织捡走,被洗脑,有行为能力之后,便被分散到各处。

当年“银河”选择了R国,其人口贩卖交易和器官交易在很长一段时间并未延伸到我国。是近年来,这条触须才伸过来。

但在这之前,顾允醉就开始部署,我国境内的所有“工兵”都能够为顾允醉所用。

他们对“银河”绝对忠诚。

让这些忠诚的“工兵”开口并不容易。

“你在哪儿长大?”花崇放缓语气,闲聊家常一般。

季翔翔皱着眉,好一会儿才道:“我什幺都不会说。”

“你不说我就不会自己查吗?”花崇说:“你这幺为‘银河’卖命,可能还不知道,你们其实早就被抛弃了吧?”

季翔翔是个被成功洗脑的典范,“‘银河’从来不会抛弃它的孩子!”

“孩子?”花崇说:“你吗?你觉得你们‘工兵’也是‘银河’的孩子?”

季翔翔狠狠捏着拳头,他的怒火被轻而易举点燃。

花崇摇头,“不,‘工兵’永远只是‘工兵’,‘银河’的孩子是那些为重要使命诞生的人,他们生来金贵,不像‘工兵’只是随时能被抛弃的工具。”

季翔翔:“呸!”

花崇避开那一口唾沫,起身,“其实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但看你现在情绪这幺激动,那就算了。”

季翔翔反而感兴趣起来,“你想说什幺就说,吊什幺胃口?你跟我演戏呢?”

“你不也跟我演戏?”花崇冷笑,“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告诉你。你其实不是被我找到的第一个‘工兵’,去年在另一座城市,我也找到了一个‘工兵’,她叫陈馨,但是在我知道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银河’用她的死作为诱饵,引诱我们警方。”

季翔翔咬着下唇,愤愤地瞪着花崇。

“所以我想,你有什幺秘密还是不要再替‘银河’保守了。”花崇说:“你们只是‘工兵’,‘工兵’落到警方手上,对‘银河’来说就已经没有价值。”

季翔翔说:“你!”

花崇耸了下肩,“想说了再说吧,反正你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也别指望‘银河’会来救它的孩子,你们根本不是它的孩子。”

离开这间审讯室,花崇又去了其他几间,除了那名手腕和膝盖被子弹打穿的,另外四人都见了。

他们的反应和季翔翔类似,经历也类似,都是很早就成为“银河”的一员,接受训练,被洗脑,最近几年陆续得到新的身份,被安排在安江市生活。

花崇回到办公室时天都快亮了,柳至秦躺在沙发上,腿不够放,只能踩在地上,身上搭着他的羽绒服。

花崇走过去,没发出声音,就站在沙发边看。

他看柳至秦睡觉的时候远少于柳至秦看他睡觉的时候。他没柳至秦那种异于常人的精力,只有在各自忙案子时,他偶尔能看到抽空打盹的柳至秦。

绷着的神经在此时稍稍松下来,他弯腰,伸手,想要在柳至秦额头上摸一摸,但手悬了会儿,还是收了回去。

如果不是特别疲倦,柳至秦也不会睡在这儿。

他不想将柳至秦吵醒。

就这幺看了会儿,他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对柳至秦再好一些。

身世血淋淋的真相出现至今,柳至秦默默承受了太多。天才有天才的骄傲,柳至秦以前就像一头逆着狂风飞奔的狼,就算受了伤,也绝不会将伤袒露给别人看。柳至秦细细地舔舐那些从伤口渗出来的血,还努力装作没有大碍。

别人可以被骗,或者照顾天才的骄傲,假装被骗。

但花崇不行。

他想停下来,帮柳至秦舔舔伤口。

柳至秦如果哭了,他就舔掉柳至秦的眼泪。

这个跨年夜太不平静,柳至秦去见刘林燕时,赵樱正在安抚她。柳至秦在旁边看了会儿,觉得赵樱比自己更适合陪伴刘林燕,于是回到办公室,查季翔翔五人在网络上的行迹。

顾允醉是故意将他们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中,只要有一个人落入警方手中,所有藏在安江市的“工兵”就会像被蛛丝连在一起的绊发地雷一般被逐个揪出来。

困得眼皮打架时,柳至秦已经锁定了21人。

审讯还没有结束,柳至秦捂了捂酸胀的眼眶,拿起花崇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躺在沙发上打算睡一会儿。

他将羽绒服拉到脸上,呼吸着上面很浅的味道。

他几乎不会做梦,但这次却梦到了住在兵器工厂家属区里的时候。

几年级来着?他拿着满分竞赛试卷跑回家,哥哥上次说,只要他能及格,就给他做糖醋排骨。

他何止及格啊,他这是满分。

哥哥对他也太没要求了。

两兄弟一般是在食堂吃饭,食堂的糖醋排骨不好吃,哥哥自己会做,家里有喜事时就做一回。

但是他回到家中,哥哥却不在,桌上放着微温的糖醋排骨。

他一直等着,但哥哥没有回来。

他在梦里就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儿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不是安家的孩子,坐在桌边的他却知道“尘哀”,知道“银河”,知道哥哥牺牲了。

哥哥牺牲之前,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他随口问到实战中不可预计的情况,哥哥想了一会儿说:“在我们的战场上,计划经常赶不上变化。但我无条件相信我的队友。”

他将糖醋排骨拿过来,一块一块吃掉。虚假的世界塌方,暴起的碎片、灰尘遮盖着整片天空。

他得到的所有的爱都是真的,时至今日,他也想得起安择给他烧的糖醋排骨的味道。

但是他得到这些爱的基础却是不正当的。

就像那些“工兵”们,他们有身份合法,取得身份的过程却非法。

他不敢在现实里释放痛苦,可是在梦里——他知道是在梦里——他痛得无以复加。

那个叫安岷的孩子在土崩瓦解的家里无声痛哭。

花崇看见柳至秦眉间皱起,像是被魇住了。片刻,眼尾划出一缕湿痕。

花崇讶然失语。

蹲下,嘴唇覆盖在那缕湿痕上。

不要睡了,快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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