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无休(07)

沙春的母亲雍欢姗姗来迟。

这位端庄的妇人身着黑色套裙,手提包与耳饰也是黑色的,看上去极为肃穆。

可这种肃穆却精致而冷硬。

明恕不在局里,在问询室面对雍欢的是萧遇安。

几名目睹雍欢进入问询室的警员站在走廊上,都有些惊讶。

亲生女儿被人杀害,雍欢的头发却盘得一丝不乱,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眼中的沉重很难说是因为悲哀。

萧遇安打量着雍欢,却并不意外。

他见过太多被害人家属,哭天抢地的有,沉默失神的有,发疯发狂的有,像雍欢这样冷静的,其实也不少。

父母与子女之间,归根到底还是得各走各的人生,只是有的家庭捆绑得紧,而有的家庭过着过着就散了。

紧有紧的矛盾,散也有散的不幸,谁都没有立场以自己的选择来非议对方的人生。

“我不了解沙春现在的生活。”雍欢声音有些沙哑,结合她泛红的双眼,应当是不久前哭过,但这份为人母的失落显然十分克制,“她对我和她父亲一直有怨,认为我们不应当在她尚未成年时就离婚。高中时,她就不和我住在一起了,寒暑假也不回家。上大学之后,她和我的联系就更少。”

萧遇安问:“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雍欢大约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快,“三年前的四月。我现在的先生来冬邺市谈生意,我随行。对方请我们看民乐演出,那场演出沙春也在。”

萧遇安说:“居然是这种场合?”

“很可笑吧?”雍欢苦笑,“我和沙春的母子关系很畸形。她不喜欢我,我对她……其实也没有太多感情。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的生活。那次演出之前,我们就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每次见面也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欢而散。我有时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她就说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管过她,那么现在她已经不需要我的关心,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过问她的事?”

雍欢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如果知道她会参加演出,我可能就不会去了。演出之后我先生说这也算是缘分,不如一起吃个饭。结果那顿饭吃了还不如不吃。”

“怎么说?”萧遇安问。

雍欢摇摇头,“她根本不想见到我们,菜刚上桌,她没吃两口,就说有事要离开。我追问是什么事,她说她约了同事一起练二胡。你说,这借口伤不伤人?”

萧遇安并未表态。

“她想摆脱我,我便不缠着她。”雍欢继续道:“那之后我就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但我毕竟是她的母亲,要让我对她彻底不闻不问,其实我也做不到。我在冬邺市算有点门路,偶尔从朋友处打听她的现状。知道她买了房,一直没有男朋友。演艺集团的工作是她自己找的,工资不算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负担房贷够呛。我最近听说,她除了本职工作,还在外面的机构赚外快,就想她如果缺钱,我……”

静默片刻,雍欢微扬起面,待到泪水退回去,才道:“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

萧遇安说:“你说你不了解现在沙春,其实你了解的也不少了。”

雍欢终于还是用纸巾擦了擦眼角,“别人形容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我觉得我现在的悲恸也是。没有特别难受,却又觉得堵得慌,发泄不了。我能配合你们警方的实在是不多,只能拜托你们找到杀害她的凶手,让我好好将她安葬。作为母亲,我太失败。最后这一件事,我想为她办好。”

“不,你能协助我们的其实很多,比如让我们更全面地认识沙春。”萧遇安问:“沙春从小就很努力?”

雍欢有些困惑,“努力?”

萧遇安说:“不如讲讲你对学生时代沙春的看法。”

雍欢低头回忆,“要说努力的话,她一直是个很努力的孩子。说实话,沙春不算聪明,老师对她的评价只有‘刻苦’。你知道,老师评价一个孩子,第一用词一定是这个孩子最闪光的地方。从小到大,沙春在老师那里得到的评价都是‘刻苦’、‘努力’、‘勤奋’。”

萧遇安道:“没有‘聪明’。”

“是的。念初中时,她班上有那种很聪明的孩子,她付出比对方多几倍的努力,成绩都比不上对方。”雍欢说:“我对她没有什么要求。她读书读不出名堂,不管是我还是她父亲,都有能力送她出国。但是她很要强,哪一科考差了,下一次就一定要拼上去。她不愿意靠我们,这我明白。不过她性格里好像也确实有‘拼命’这种劲头。”

萧遇安悠声重复:“拼命。”

雍欢说:“嗯,她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天资上的不足。”

“你刚才说沙春在赚外快。”萧遇安转换话题,“具体是什么外快,你清楚吗?”

雍欢点头,“一个叫‘蒹葭白露’的培训机构,没有什么资质,沙春在里面当老师。”

明恕离开演艺集团后,直接去了沙春位于家创小区的家。

冬邺市这几年房价飙升,沙春大约是手头拮据,两室一厅的家,装修得过于简单。客厅连沙发和茶几都没有,只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张塑料凳子。看上去就像装修只进行到一半。

卧室里没有床,却支着一顶露营帐篷,帐篷里放着睡垫、麻将块席、被子。一旁的墙边是两个同色调的简易衣柜。

“是个怪人。”方远航说:“这种帐篷其实不便宜,说不定比单人床还贵。沙春钱不够的话,买张便宜点儿的木板床就行了,买帐篷是既麻烦又省不了钱。”

“睡帐篷也不一定是为了省钱。”明恕说。

方远航问:“那是为了什么?看这套房子的装修就能看出,沙春缺钱。”

“你刚才也说了帐篷不便宜。”明恕蹲在帐篷跟前,看着里面的星星灯和木艺小书架,“沙春弄这样一个帐篷,明显就是因为喜欢——她享受躺在里面的感觉,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对她来说,是个浪漫的小世界。”

方远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师傅,你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

明恕起身,“嗯?”

方远航说:“做什么公主梦啊!”

明恕一脚踹过去。

次卧被改造成了练习室,装有隔音设备,摆放着古筝、古琴、二胡、琵琶等乐器,还有收音、录像等设备。

与过于简陋的客厅与卧室相比,这练习室简直堪称豪华。

“她在录自己的演奏视频?”明恕轻轻拨弄了一下古筝。

“师傅,这儿有很多演出服。”方远航打开了简易衣柜。

明恕一边吩咐技侦查沙春练习室里的电脑,一边向方远航走去,只见一个简易衣柜里放着日常衣物,另一个里挂着的全是演出服。

“按理说,演出服一般都是放在单位,没有必要带回来。”明恕拿出其中一件,“除非第二天要从家里出发,去哪里演出。”

方远航说:“但这也太多了,像她自己置办的。”

早在明恕等人抵达之前,肖满就和其他痕检师将室内室外查了个遍。除了沙春,房间里没有任何外人的足迹、指纹、头发。

“沙春过着完全独立,甚至可以说不被打搅的生活。下班之后,她就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中。”明恕走去厨房,拉开冰箱,里面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味,架子上摆放着酸奶、牛奶、果啤、苹果,还有没有拆封的兰蔻套装,“她享受这种独立与孤独。”

方远航拿出牛奶和酸奶看了看,“师傅,生产日期是8月22号。”

“遇害前,沙春去购过一次物。”明恕忽然感到一丝矛盾,“看上去她还在计划将来的生活,对可能发生的危险一无所知。但她遇害当晚的举动又很古怪,像在给凶手打掩护。她为什么镇定自若去赴凶手的约?那是她很熟悉的人?她不认为自己会被对方杀害?”

技侦在练习室喊道:“明队,沙春是个up主。”

“什么?”明恕想得投入,一时没听清。

“up主就是投稿人。”方远航说:“往视频网站音乐网站上传作品的都叫up主。”

明恕知道这种说法,回到练习室时,技侦已经点开了其中一个视频。

画面里,沙春没有露脸,穿着仙气十足的轻纱白衣,正在弹古筝。

方远航说:“沙春不会是在网上跟人结了仇吧?”

明恕说:“因为网上的仇怨而被杀害吗?”

最近几年,网络仇杀有上升的趋势。可和现实中的仇杀相比,网络仇杀仍然只占极小的比例。它们被舆论无限放大,因此极受关注,给普通人一种错觉——很多人因为在网络上得罪人而被杀。

其实,网络仇杀受到很多客观因素的限制。首先,得到对方的真实信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次,若是在同一座城市还好,如果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跨过大半个国家去寻仇,这也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事。

方远航又看了会儿视频,“沙春一直没露脸,她家又没有客人来访,如果不是她自己公开,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明恕观察得比方远航更仔细,“网络结仇一般有两种大体倾向:一是双方意见不合,发生争吵,这种情况多出现在组团游戏、政治讨论中;二是被人嫉妒,遭恶意陷害,这种情况多发生在有一定名气的人身上。具体到沙春,她是一个up主,但你看她的播放量——这条视频上传于今年1月,大半年过去了,点击才30。没有一条评论,也没有一条弹幕。”

技侦连忙退到沙春的主页,上面清晰展示着沙春上传的所有视频——三年前发表第一个作品,至今一共发布了两百多个,粉丝只有七位,最高点击是72。

“她这种自娱自乐的up主,谁来嫉妒陷害她?”明恕说:“观众想看到她都很难。”

方远航皱着脸想了一会儿,“我刚才还在想,沙春会不会是个很红的up主,毕竟她这儿的装备这么专业,演出服都有一柜子。结果才这么点儿点击量,难以想象她坚持了三年。这是不是也说明,她真的很没天赋啊?”

虽然觉得沙春因网络被人杀害的可能性不大,但既然发现沙春是个up主,明恕就不敢掉以轻心,让技侦顺着沙春在这个网站上的账号,将她其他账号上的言行也查一查。

正在这时,萧遇安打来电话。

“萧局。”外人在场,明恕语气相当正派。

萧遇安问:“在哪儿?”

“家创小区。”明恕如实道:“发现了一些不知道算不算线索的线索。”

“好,回来我们一起分析一下。”萧遇安道:“现在你去一趟‘蒹葭白露’,地址你导航一下,离家创小区很近。”

明恕一听就明白,“是沙春下班后兼职的地方?”

“对。”萧遇安道:“到了见机行事。”

“蒹葭白露”的全称是“蒹葭白露传统文化学习堂”,名字听着挺正式,却只是一个开在居民楼里的小型培训机构。

近年来古风在年轻人里呈流行之势,网上古风歌曲的传唱度越来越高,现实里各种打着“国风”旗号的汉服社、礼仪班、民乐班如雨后春笋。规模大一点的、资金雄厚一点的开在写字楼,更多的在居民楼租上一户,贴个广告牌就能开张招生。

明恕赶到“蒹葭白露”时,三名中学生正跟着一位相貌很显年轻的男老师在客厅学书法,而里面的几间房里,传来杂乱的琵琶与二胡声。

前台接待以为明恕是来咨询课程的,热情地端来一杯凉茶,“先生是自己来上课,还是帮女朋友咨询啊?”

“女朋友?”明恕状似好奇道。

接待笑道:“来我们这里上课的大多是女孩子呢。”

明恕闻言,不急于暴露身份,“哦?那都有什么课程?”

“所以您是帮女朋友咨询的吧?”接待说:“适合女生学习的是琵琶、古筝、竹笛,还有……”

明恕打断,“不,我自己学。”

接待眼前一亮,“啊,那您对什么乐器比较感兴趣呢?”

明恕往正发出乐声的房间走去,“能随便看看吗?”

“啊,当然可以。”接待连忙带路。

这套房子是按住宅楼的规格装修的,客厅铺着方砖,其余房间和过道则是木地板。接待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得“铿铿”作响。明恕下意识看了看天花板,心想这儿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若是每人都发出这种声音,那住在楼下的一个忍不住,就该跟物管投诉了。

而从各个房间传出的乐声,似乎也有扰民的嫌疑。

上楼之前,明恕特意观察过,这栋楼里住着的大多是居民。不像有的住宅楼已经被大规模改造为办公场所。

“这是我们的琵琶教室。”接待推开一扇门,一位二十来岁的女老师正与扎着马尾的女生一对一授课。

说是“教室”,其实就是一间小小的卧室而已。

明恕笑了笑,“嗯。”

接待又推开另一扇门,“这是二胡教室。您学的话,其实我推荐您学二胡。”

明恕说:“为什么?”

接待说:“男生学二胡的比较多。”

明恕从接待的眼中看出一丝不自然,“只是这个原因?”

“哎……”接待尴尬道:“其实我们才开几个月,虽然广告上说什么乐器都能交,但我们的老师不太够,像古琴啦,箫啦这些,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师。”

明恕抱臂,“原来如此。”

发现客人似乎打了退堂鼓,接待着急起来,“不过我们这儿琵琶、二胡老师很厉害。琵琶适合女生,二胡适合男生,先生,要不您就试试二胡吧!”

接待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但不太会说话,对着男性客人老爱发出娇嗔。

明恕退开一步,“我看到你们客厅摆了一架装饰用的古筝,门口的广告牌上也有古筝特写。我猜,古筝是你们的主打乐器吧。”

接待眨巴着眼,“先生,您真聪明!”

“我想报名学古筝。”明恕说:“有没有推荐的老师?”

“这个……”接待又结巴起来,“其实吧,古筝不适合男孩子呢。”

明恕眼前浮现萧遇安弹奏古筝的样子,笑道:“可我就想学古筝。”

“我,我查一查啊。”接待跑去电脑边,又是点鼠标,又是敲键盘,为难道:“真的不好意思,我们的古筝老师都有学生了。”

“那真遗憾。”明恕说:“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叫‘沙春’的古筝老师……”

话音未落,客厅里那位教小孩书法的男老师突然右手一顿。

这其实是个很小的动作,但恰好在明恕的视野中。

从笔尖掉落的墨晕染在纸上,男老师连忙将纸抽掉,揉成一团。

小孩天真地问:“令老师,你也手抖啦!”

男老师局促地看向明恕,发现明恕正在看自己,连忙收回视线,低声对小孩道:“老师刚才走神了。”

明恕接着未说完的话道:“我朋友说,沙春是演艺集团的专业演奏者,我慕名而来。”

接待显然还不知道沙春已经遇害的事,“沙春老师的确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古筝老师,不过她很忙,不是每天都会来。昨晚有她的课,但她都没有来,您还是……”

这时,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匆匆走了进来。

明恕刻意让到一边。

女人对接待道:“通知在沙春那儿上课的客人,就说沙春老师出国学习,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们会安排新的古筝老师。”

“啊?”接待懵了,不由得看向明恕,“这位先生还想……”

“你是这里的老板?”明恕问。

女人满脸凝重,“你是?”

明恕拿出证件。

女人倒吸一口气。

“你急着给沙春的学生换老师,看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恕说:“找个空房间,单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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