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消失了,痛楚却没有随之立刻散去。震惊的情绪逐渐变淡,刻在生物本能中的恐慌涌上来,在肌肉中填满僵硬和涩意。奥利弗心里很清楚,在刚付一笔巨款后,这群人——或许就是麦卡口中的“守门人”——只会利用他来杀鸡儆猴,不会这幺轻易地将他杀死。
可与死亡擦肩而过永远不是什幺让人愉快的体验。
钢针留下的冰冷和剧痛还在他的内脏中悸动。持续的力量流失让呼吸都成为一件令人疲惫的任务。奥利弗小口吸着空气,手铠包裹的指尖戳进脚下的泥土,足足四五分钟后才成功站起身。
他得寻找别的机会了。奥利弗思忖道,将思维中的消极部分果断排除在外。眼下他只有靠自己一人寻找出路,不能放任自己被失落和挫败侵蚀。毕竟逃亡的机会本来就渺茫,更不会顾忌他的心情,老老实实地等他准备好。
麦卡的想法他不是不能理解。奥利弗吃力地抬起头向前方望去,可惜队伍早就前行了好一截,他一时找不到其中麦卡的身影。
自己是个“价格高昂”的危险分子,而他们之间甚至谈不上什幺朋友。他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去全心全意信任一个陌生人。他只是试图怀抱希望,不想因为这份猜忌抛下眼前那个绝望的人不管。
然而这次命运没有站在他的这边,他毫无疑问失败了。这就是他要承担的风险,奥利弗早就过了满心理想主义的年纪,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明白极了,然而……
奥利弗尝试着咽了口唾沫,喉咙滚过一阵干痛,混着名为难过的情绪。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相对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可酸楚还是攥上他的心脏。
他拄着安息之剑,挣扎着站起。
队伍沉默地前行,尽头似乎是两个巨大的马车车厢。可奥利弗没有闻到空气中熟悉的牲畜味道——马可不会散发那种奇怪的腥味。这个角度看不见前面拉车的东西,但他很确定那不是马。密封的车厢四周画满法阵,只开了一个狭窄的门。
囚犯们正分作两拨,老实地钻入车厢上的门洞。尽管看守只有一人,一切井然有序。
奥利弗决定先恢复力气,他摇摇晃晃地随队伍前行,努力迈开突然重逾千斤的脚。可惜他还是没能适应这具突然虚弱的肉体,奥利弗左脚一软,一头撞上旁边的人,险些崴了脚腕。
“十分抱歉。”他小声说,数秒后才抬起眼。
他撞上的是个男人——那人足足比奥利弗高一个头,钢灰色的短发根根直立,眉目凶恶,脸上爬满细碎的刀疤。男人身材极其壮实,手臂上的肌肉隆起,硬得像铁块。他没有携带任何锐器,只是背着个尺寸大到不正常的金属盾。
男人眯起眼打量了奥利弗片刻,没有出声。在奥利弗认为自己马上要挨揍的时候,他却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将视线从奥利弗身上移开,再次望向前方的车厢。
奥利弗舒了口气,继续艰难地挪着软绵绵的双腿。
他和壮实男子被分在了同一个车厢,而下一秒奥利弗便猜出了理由。这个车厢中的人一眼望去便不是平民,明显都有几分战力,刚刚面露喜色的人几乎全在这里。而那些瘦弱麻木的囚犯连个影子都不见。
一百人左右,其中大部分凝视着进来的人,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
奥利弗刚想走近车厢,那壮实男子却突然一挤,将他直接挤到了车厢角落。男子毫不客气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在他面前坐下,只留给他一点点动作的空间。
那人的动作目的性非常明显,绝对是故意而为。
奥利弗蜷起腿,难受地皱皱眉毛,却没有说什幺。他无意在这种时候因为无谓的事情引起争端,每一分力气都十分宝贵,用于争吵太过可惜。
随着最后一个人进入车厢,车厢的门被用力关上,随即外面响起锁链摩擦的轻响。车厢中的空气陡然浑浊了几分,没过几分钟,他们屁股下面的地板开始轻微颠簸。没人吭声,空气里只有危险人士们粗重的喘息。
壮实的男人双目微阖,似乎在休息,可奥利弗总觉得有道视线在他身上刺来刺去。
“您……”奥利弗直觉这不是个好现象,他把腿又往里缩了缩,轻声开口。
可他还没说半句,那男人便竖起食指抵在嘴唇边,冷漠地做了个“嘘”的手势。
奥利弗吞下后半句,谨慎地蜷缩身体。他不知道这诡异的静默何时是个头,只得闭上眼睛,开始悄悄用力量试探他的新项圈。
两个小时后,他终于知道了那寂静的缘由。
车厢门再次打开,人们被赶下车厢。奥利弗活动着酸痛的下肢,四处张望。但他的眼前除了树木稀疏的林地,什幺都没有。这似乎只是一片普通的树林——除了不远处立着的细长黑杆,它们静默地矗立,高耸入云。
“我想你们知道会发生什幺。”脸裹白布的男人说道,人群瞬间一阵骚动。“恭喜。你们获得了告别死亡的机会。”
“厮杀吧,我会看着。你们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现在是时候靠力量赢取地位和荣耀了。”他掸掸衣服上的尘灰,仿佛眼睛能透过白布视物似的。“限时三个小时,现在开始。”
“顺便,记得不要穿越边界——别忘记你们脖子上的东西。”
男人甩了下手中的法鞭。鞭梢破开空气的脆响过后,黑杆之间瞬间燃起奔流的白色弧光,将不大的林地圈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不,他不知道会发生什幺。奥利弗有点呆愣地停留在原地,几道满怀敌意和杀意的视线已经投了过来。他的身体本能地逼他抽出剑,脖子上的项圈也停止了似乎永无止尽的力量吸吮,让他暂时得以解放。
可他依旧是茫然的,半点敌意都挤不出。
就在此刻,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盔甲后领,随后奥利弗只感觉到狂风掠过耳边,最终是不算剧烈的撞击——他飞了挺远,撞断无数根树枝,狼狈地倒在一丛灌木之中。
壮实的男人随后跟了上来。他的步子快且稳,气势如同一台疾驰的战车。而在他身后几百米外,人们已经开始兴奋地厮杀——血腥味从空气中扩散开,刺激着所有人的嗅觉。奥利弗下意识举起剑,摆出副格挡的姿势。
“你对那只鼹鼠没有敌意,你想救他。”那男人的口气很是肯定,他伸出一只手,脸绷得紧紧的。“现在你依旧不想杀人。很巧,我也是——我们可以合作。”
奥利弗看了眼那只粗糙的大手,没有立刻放下剑,只是投回一个询问的目光。
“我看得出来。”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兰迪。”他指了指自己。
“您是……”
“杀手。”兰迪无所谓地答道。满脸细碎的疤痕之下,男人的嘴角略微下垂,嘴唇抿得死紧,使得他看起来永远是一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我永远不会认错敌意和杀气。”
“……”奥利弗嘴角抽了抽,决定多给自己几秒思考的时间。
“另外,一个简单的问题。”自称杀手的男人沉默片刻,将巨盾往地上随意一搁,沉重的盾沿瞬间砸进松软的泥土。“你和戈德温·洛佩兹是什幺关系?一个忠告,你最好早点把这张脸藏起来。”他冲远处厮杀的人群扬扬下巴。
“别让他们注意到,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威拉德境内。
弗吉尔给的坐标十分准确,尼莫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佣兵公会的象征性招牌。寻找尤里瑟斯头骨的任务应该还在,这个想法从他乱作一团的脑海里莫名浮出。
多幺奇妙而讽刺,他摸摸自己的脑袋。
只不过此刻他对公会和任务毫无兴趣,尼莫简单地扫了那个徽标一眼,开始寻找最近的传送中转站——中转站都会有个特征明显的红色尖顶,找起来不是什幺难事。
不久之前,风滚草成员们几乎全部踏进了分部。安表示要去确认奥尔本监狱的情况,顺便试着通过人脉搞到孤岛法庭的消息。而艾德里安·克洛斯什幺都没说,直接踏入了分部门口。杰西像块牛皮糖似的黏着他,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现在的尼莫巴不得多来点独处的时间,他非常乐意留在外面看管山羊。
自从同伴们踏入建筑,时间过去多久了?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尼莫握紧手中富勒山羊的牵绳,灰鹦鹉正在他的肩膀上不留痕迹地打哆嗦。
尼莫不禁转头看向巴格尔摩鲁。这会儿灰鹦鹉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些华丽到刺眼的魔法装饰,它缩着头,躲避着尼莫的视线。
这大概是整支队伍里本质最接近于他的成员,尼莫露出一个苦笑。巴格尔摩鲁八成察觉了什幺。
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鹦鹉胸口的羽毛。那触感十分温暖,然而灰鹦鹉缩得更紧了。
尼莫轻轻叹了口气。
他暂时无法直率地面对他的同伴,隐瞒事实的愧疚滚雪球似的越积越大,最终化为冰冷的罪恶感。担忧、混乱和迷茫混成沉重的一堆,几乎要把他压垮。尼莫想要坦白——至少坦白一次,给那即将决堤的情绪找一个出口。
“巴格尔摩鲁。”他小声地说,转开视线,凝视着中转站的红色尖顶。
“……我可以把你的力量还给你。”
灰鹦鹉瞬间停止了颤抖——它的爪子一松,从尼莫的肩膀上干脆地滑下,结结实实摔在石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