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诚终于从icu出来了。
他转入特护病房。
千越还是每天都到。
家人们也常来。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偶尔,还有一两上亲戚朋友。
人来的时候,千越会在门外站一会儿,或是,站在病房的某一个小角落。
特护病房,条件很好,一间只住一位病人,有着独立的卫生间。
以诚无法转头,但是,他知道千越在。
千越总站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有时,他只能看到他一个衣角。但是他总是这样让他知道,他在。
家人来久座着,千越在外面呆一会儿,再进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低头做自己的事。
以诚人不能动,心里是清楚的。
他的越越啊,那个小事任xing,大事妥协的越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畏了呢?
他明白他心里会有多尴尬,但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人理他,他只一味地坐着。
小鸵鸟原本遇到危险或困难就会钻进沙里。
以诚,就是千越的那一片广茂温暖的沙子,每一粒沙都细幼圆润,一粒一粒,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妥贴的保护的姿态。
可是如今,这片沙地受到了侵害,那小鸵鸟怎么办呢?他会仰起他细长的脖子和小小的头,张皇所措吧,他会想,怎么办怎么办啊?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也要有办法啊。
夜里无人的时候,千越会挨到以诚的身边。以诚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地画着字。
很累吧?
千越说,累啊。你快点好,我就少累一点。
以诚画,好的。
以诚又画,来,躺下来一会儿。
千越说,不行啊。你现在象科学怪人,那么多管子。快好了吧。
以诚画,好。
陈向东告诉千越,以诚还要做两个小手术。
他告诉他那是什么样的手术。
千越愣了半天,他没有听懂。
陈向东耐心地向他解释。
以诚不能吃东西,因为高位截瘫伤到了吞咽的神经,于是要在胃部上面开管子,feedingtube,正常人吃东西的时候,会有一块小的肌肉覆盖气管,让食物顺利进入食管。因为咽喉部位的气管和食管还有口腔是一个丁字路口的,但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这个反射失灵,那么食物会同时进入气管还有食管,常规的人这个时候会有自然反射就是cough。但是如果神经损伤的话,就失去cough这个反射了。即便有东西进入,他们也没有感觉。异物进入气管后,会进入肺,会造成吸入xing肺炎,对病人是很危险的。还有,必需在他的后腹部下放开管子,排泄废物。
千越听着,陈向东觉得,他的脸上,有一种决绝的认真。那种神情,很有力,陈向东觉得自己在这个男孩子的面前,总会被这种力量催逼着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原本的自己的东西来,他本来不必对他说明手术的情况的,但是他还是主动地说来。他常常看见这男孩站在走廊里,看着自己的手指,很专注。
陈向东说,这是必须的。
千越说,是,谢谢您。还是您给做吗?
陈向东说,是。
其实并不一定要他来做,这还算不上一个有难度的手术,在病房里做就可以。但是他说,是。
千越站在病房外,他没有勇气进去看,看医生如何在以诚的身上切开口子,插进那种冰凉的东西,并且,还要在身上那隐密的地方,接上一个袋子。所有的隐私,在病痛面前,无从藏身,以诚的心里,会有多难过,会有多难过。这一念让千越心止不住地一路沉下去,那一种没有底的坠落感。
终于结束了以后,以诚仿佛是累极了,睡得很沉。
那一天晚上,千越一个人陪着他。
快九点半的时候,宁可来了。
她手上拿着食盒,身后跟着一个公司的小伙计,平时做做杂物的,搬了一张折叠的床来,很轻便的那种。千越挺诧异的。
宁可叫那伙计放下床,打发他走,自己去把那床打开放好,千越过去帮忙。
宁可说,“不用,我自己来可以了。这床很轻的。给你带了点儿吃的,去吃一点。”
千越说,“我吃过了。”
宁可微笑起来,“知道。是我做的绿豆百合汤,夏天喝很好,去尝一点。”
绿豆汤很清爽,淡淡的甜味里混合着煮得烂烂的百合微微的苦涩。冰得恰到好处。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医院,允许在病房里放床吗?”
宁可给床上铺上一幅新的细笔竹的席子,正拿了干净的布擦试着,轻轻地笑起来,“原本不可以吧。不过我找了陈医生特批的。他是专家,讲话有份量。算是开了个小后门。”她转过身来,“你有多少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了吧,有床睡总舒服得多。”
千越看着女孩子温润的脸,一遍一遍地说谢谢。
宁可只轻轻地笑,“你说了很多次了。”
千越想起来一件事,问:“一会儿,你的男朋友会来接你吗?天晚了。”
宁可顿一下说,“我们,不处了。”
千越一惊,“什么?为什么?”他常常看到那男孩来接宁可,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子。
宁可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他没有错,我也没有,只是,有些事,他不能再接受,我也不能放弃,就是这样的。”
千越明白了,听着女孩子轻描淡写的说着她失去的爱情,“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男孩愿意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几乎天天来看一个病人,替一个不是家人的男人陪夜。
宁可说,“不是这么说的。”她俯身看看睡得很熟的以诚,“今天睡得很好是不是?”她说,“小时候,我曾有个哥哥,后来得了肝癌死了。才十三岁。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得了那种癌呢?妈说,可能是腌菜家里条件不好,每年总是腌上一大缸。爸怪妈天天弄腌菜,吃死了儿子,妈怪爸没本事挣钱害死了儿子。吵了许多年,越吵越心痛,可还是吵。再怎么吵,再怎么难过,我哥,是活不过来了。”她的声音有一点哽咽,“以诚,我把他当我哥。比亲哥好象还亲似的,我哥不在的时候,我还小,难过,但是这么多年,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千越走过去,搂搂女孩的肩。
女孩子反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背。
千越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以诚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
宁可想一想说,“算了,你跑来跑去的,不累吗?我今天就睡在这儿吧。陪陪你。”
千越微笑起来,“好。”
他们关了灯,宁可睡了床,千越还靠在椅子上睡。
黑暗里,宁可忽然说,“小越,你也过来躺一会儿吧,来。这床够大了,咱们俩都苗条。来。”
千越听她叫他,小越。听着这个称呼,几乎被他忘了的称呼,从心底里跑出来。
以诚总是叫他越越,以前他还被叫做苏苏,以诚家里人开始时叫他小沈,后来,从不提他的名字。
只有许多年前,母亲叫他小越。
小越,你该念琴了。
小越,把背挺起来好吗?
小越,你今天跟谁吃饭?
千越走过去,在床上躺下。床不大,他的身子,跟宁可的靠在一起,宁可身上很暖。
千越想,他有多少年,没有跟一个女xing如此的亲近了。她们柔软的胸膛,芳香的气息,久违了。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给他巨大的亲切感。
宁可忽然伸手握一下他的手,说,“小越,苦了你了。”
千越听她说,心里百味铺陈,却忽然地宁静了下来。
宁可又慢慢地说,“别灰心,以诚,倒底还活着。对不对?你要是灰了心,他才是没指望了呢。”
千越说,“好的。我知道。谢谢你,小宁。”
宁可说,“小越,我好象比你大一点哦。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吧。”
千越在黑暗里笑起来,“谢谢你,姐。”
那一晚,千越睡得特别好。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他看见宁可正在给以诚擦脸,以诚已经醒了。
他躺在那里没有动,仰视着宁可。宁可发现他醒了,转过脸对他笑。
千越想起来,除了以诚,他现在有一个姐姐了呢。
他所拥有的,依然很丰沛。他想。
千越起来,走到病床前,对宁可说,“早。”又转过来,对以诚说,“早。”
过了一个星期,是家人说要把以诚搬去普通的病房。
千越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发表意见。
以刚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然后说,“我也不愿。我们家人都不愿的。只是……你知不知道,以诚这次受伤花了多少钱?”
是,他知道。
对以诚父母兄姐这样的家境而言,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千越说,“别搬好不好?费用,我来负担。”
千越回到病房,他发现,以诚的脸上有一种悲凉。不是凄楚,只是悲凉。
千越用手背蹭蹭他的脸,好象要把什么擦去似的。
然后他坐下来,接着做自己的事。
最近他接了好多的活儿。
以诚听着那脆脆的打字的声音,看着坐在床边的千越。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袖衬衫,里面有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脸颊上可能有点痒,他歪过头,在肩膀上蹭一蹭。
他的越越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坚强了呢?
柔软如水珠,强悍如军队。
只是,越越,你可知道,再强悍的军队,也有战胜不了的事物。
比如,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