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北鸟正文到此结束啦,谢谢大家这些天的陪伴,祝中秋快乐。 会有几篇番外慢慢地放出来,后记和想说的话,全都放在微博后记里啦 @请问有酒吗。 最后再次感谢陪伴。
……
说来也巧,当我拿着那些信件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出一些小意外。
主要原因在我,走得过于匆忙,被一辆同样疾行的自行车刮了一下。幸好没有什么大碍,但这场小事故让我的心暂时冷却了下来。
去到父亲家里的时候,带着一身的消毒水味。坐了半天才开口道:“明天一起去看看爷爷?”
我父亲不解地回复我:“你前天不是已经去祭拜过了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忽然有些想他。”
父亲盯我半天,看我似乎被什么心事笼罩着,于是同意了我。
天公不作美,当天下了一场十分忽然的小雨。
父亲带了两只小马扎,我们两个人就各自撑着黑伞,坐在了爷爷笑得开怀的墓碑前,从兜里掏出了三只白瓷的小酒杯,和一包花生米。
我:“……”
我说:“我们就像是来秋游的。”
“在他面前随意点,他看了也高兴。” 父亲一撇嘴,给爷爷斟满酒,小碟子里倒上五香味的花生,说,“若是你年年来给他烧呛人的纸钱,他说不定还要托梦骂你。”
我看着一滴雨轻轻在酒上荡开一圈涟漪,把伞稍稍往前挪了一下,给爷爷也遮着,说,“也是。”
父亲开门见山地说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当着老头的面,我也不会骗你。”
我沉默不语,明明离真相就差一个问题的距离,我却开不了口了。
“听说你去见了老头信上的许多人,应该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父亲心知肚明,“是关于俞老师的?”
“嗯。”
“问呗,他不会介意的,”父亲看了一眼那张 “喜悦” 的照片,把一粒花生搓去了红皮,将圆白的胚递给了我,开玩笑道,“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和心心念念的人团聚了,没功夫来看着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我笑出了声。每次都是这样,我和父亲来给爷爷扫墓,没有一点悲伤的气氛,感觉就像是来见一个亲密的朋友似的。
父亲超脱的态度淡漠了我对死亡的恐惧。爷爷说他不怕死,父亲大概也是不怕的。他说他名字里有一个 “长生”,就像一个保护符,将那些负面的情感全部镇压住了。
于是我终于敢将我无比想知道的问题说了出来:“俞老师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父亲知道,我问之前肯定有了自己的想法雏形,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将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和他说了。
“……” 父亲被花生的薄脆的种皮呛着了,连咳嗽好几声,最后喝了口烈酒垫了垫。
他看着我,问道:“长盛,你是不是最近看什么小说了。”
我说我没有。
他和我说:“你猜测…… 俞老师先走一步,所以老头和他从淮市的战争爆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听起来挺有逻辑。但是你有没有觉得你忽略了一件很大的事。”
我问:“什么?”
父亲用一根食指,指着自己:“我,是哪来的。”
我说:“爷爷…… 领养的啊。”
父亲理直气壮道:“你觉得老头这性子能把我养这么大?”
我竟然觉得有道理,脱口而出道:“并不能。”
我们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我渐渐明白了什么,我确实在收集故事和回忆碎片的过程中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知情者——我的父亲。
除了他,不论是那些信件,还是我打听的那些故事 “主角”,都无法告诉我徐致远当初离开淮市之后的事情,我只能去顺着岩石、字迹、故事去一点点地猜测。
我诚心悔过,认认真真地给父亲剥了一只花生 ,给他递过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这次,父亲嘴唇的翕动变得非常慢,雨滴打在伞面上制造出的白噪音让人莫名心安,父亲说了一句让我这颗心终于不再悬着的话:“我是七岁的时候被阿尧捡到并养大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听他说完,我忽然想朝天大喊一声,因为终于从这个问题的煎熬中解放了出来——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的那一刻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可怕惊醒了墓园里其他沉睡的亡灵,就没有这么做。
……
冬以柏找人替了徐致远的死,却因为杀父之仇,愤恨地假传了徐致远的死讯,并将 “烧剩” 的骨灰给远在北方的俞尧寄了过去。
俞尧将骨灰埋在了岩石前,一字一顿地刻下了那一行字——“…… 我的爱人葬在这里”。
俞老师在写 “葬” 字的时候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字的刀锋是如此得深而用力。
他大概有过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身上穿着同袍会技术层的白大褂,看着那些粗手笨脚、尚不能挑起大梁的新人们,俞尧呆愣地坐在办公椅上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那气若游丝的念想踽踽独活在一片死灰中,不断浑噩地挣扎时,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巫小峰给他领来了一个小孩。
那是个从小家破亲亡的流浪儿,因为在街边偷巫小峰的钱包而被抓了现行。
……
父亲问我有没有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说:“一个人不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理由而轰轰烈烈的去死。而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理由谦恭地活下去。”
这句话可能不适用于那个有太多牺牲与流血的年代,也不适用于那些走投无路、壮志未酬的人们。但他适用于俞老师。
俞老师温善、隐忍、沉默,就像这片黄土地上的很多人,善于忍受苦难。
有太多的理由给他的灵魂钉了一副骨架,看上去坚韧到无人可摧。
没人知道他正承受着什么。
父亲问我:“你明白我的名字为什么叫做徐长生了么。”
我点头。
“后来…… 没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徐致远在乱七八糟的战乱中颠沛流离了足足有两年,才到北城和阿尧见了面。” 他望着天,怀念道,“我第一次见到阿尧那样哭泣,明明没有声音,却好像无处可诉的悲痛溃了堤,就算是几天几夜也无法平息。” 他想,原来无坚不摧的俞老师也是一具肉体凡胎,他叹道,“所以我对徐致远第一印象不好,知道我竟然跟他取了相同的姓之后,就更不好了。”
我:“……”
我问:“你和爷爷经常吵架吗。”
父亲愤愤不平道:“他平时斥责你只能算是小打小闹,骂我才会更狠。”
“我们一直闹来闹去,矛盾不断,谁知道年岁就这样慢慢地流去了。” 父亲说,“战争胜利之后,两人申请从岗位上隐退,在北城定居,过了一段相当漫长又安宁的日子。那时候街上每天都是敲锣打鼓的喜悦,热闹极了,尤其是北城。”
“只不过俞老师常年累月地和那些什么核,什么原子…… 总之是我不懂得东西相处,平时也不注意护养身体,所以害下了些毛病,他是在大概六十几岁的时候,也就是你出生那年,患了胃癌去世的。所以老头就在岩石上刻下了后面后半句话。”
原来岩石上的刻字是他们共同写就的,怪不得爷爷从来都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沉默。
我就在短短几分钟里听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忽然心生了些感概。
小说和故事都擅长讲人的青春年纪,青春的结尾是什么,主角的整个人生就是什么。人们觉得离别是悲,死亡是悲,求而不得是悲,见到书页没了后续,书中人的命运也就仿佛定了格,叫人不禁落泪叹息。
可若纵观人的一辈子,青春也只不过是须臾而已,童年、中年、老年亦是。我究竟要从哪个年龄段,取一个标签给这个人的人生写一个完整的定义。
大概是没有的。
就像二十岁干净清澈、满怀报复的俞尧,三十岁痛失所爱,经历了两年灰暗麻木的俞尧,和四十岁与爱人养子隐居北方,怡然自乐的俞尧,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出自同一段人生。
没人可以评判两个人的一生悲与喜,他们自己觉得圆满就足够了。
……
多年之后。
时代日新月异,发展的步伐太快也有利有弊,它会人们在心中留下些倥偬的缺口,让人在静下来的时候会格外怀念旧的、慢的东西。
我也是一样的。
女儿酷爱音乐,而且天赋极佳,对于旋律和节奏非常敏感。高中的时候,我送她去学小提琴,她并不满足,又自己打工赚钱买了许多专业设备,跟我说她要自己写歌。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也在努力跟上时代,在工作的闲暇开通了一个自媒体账号,起初只是兴趣所使,也算发挥我的职业所长——将一些老旧的照片、影像进行 AI 的修复还原。
没想到反响还相当不错,我小小的自媒体账号也因此接到了一些博物馆的网宣工作。
某一天有个人账号联系到我,说是希望我修复亲人的一张老照片。这位和我同龄人先生姓岳,巧的是还与我同乡,照片是他一个非亲姑奶的。她是个老作家,今年刚刚去世,一生都没有嫁人。
我拿到照片的那一刻,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就像是在瞬间穿透了时空似的。
照片上是两个青年,一个人的手指在琴键上悦动,另一个则在他身边拉着小提琴的弓弦。我还能看见小提琴手望着他的钢琴师的时候,眼睛里那岁月都磨不灭的深情。
“我一直觉得这张照片很好看,我也不知道剪柳奶奶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问我,“您可以帮忙修复吗。”
我说:“能。”
我将照片扫描进电脑,增添了色彩和像素,又加上了一些表情追踪等其他技术,就这样,让两个青年的风华挣出了黑白的禁锢。
岳先生以为我只是填充色彩,看到人物竟然能够做出眨眼这些微妙的小动作,吃了一惊,喃喃地说了一句:“就好像…… 活了一样。”
经过岳先生的同意,我将这照片发布在了我的工作室账号上,收获了不少评论。女儿大概也是看到了。
因为她送给她母亲当生日礼物的手工制作的八音盒上,正是这副景象——两个分别在弹钢琴和拉小提琴的小人,她还雕上了两只白鸟,伸出一只手指,头头是道地说道:“这样比较有意境。”
我观摩了一下她歪七扭八的 “雕塑”,又听完了八音盒的旋律,认真地评价道:“八音盒很好,但你确实没有什么美术天赋。”
女儿憋了一口气:“……”
但她母亲很开心,觉得这很好,让我不要瞎说话。我只能耸肩,试图摸摸女儿的头以示表扬,但她拒绝。
不出我所料,女儿对那张照片十分感兴趣,生完了我的气,悄悄地问我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思忖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要十八岁了。”
女儿委屈道:“哇,妈你看这个人,他连我多少岁都不记得。”
她母亲憋笑得难受,我赶紧说道:“…… 记得,当然记得,你过了十月底的生日十八周岁,没忘。”
女儿顺畅了,两只黑眼睛望着我,说:“有什么事还要等到十八岁再说吗?”
我看着八音盒上的白鸟,慢慢地起了一个故事的开头——
“我和你讲,你曾爷爷的故事。一个小混蛋,和他的小叔叔。”
我说:“时间还很长,我和你慢慢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