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尧近来犯头疼,太阳穴跟着跳。
自战火从淮市燃起已经过去了近七年。俞尧一直在最安全的地方做技术工作,起初人手不够时,他要兼顾着许多职责,不过随着更多人才的加入,年轻人在艰巨的环境下被磨得稳重,他的担子终于轻了一些,免了时时刻刻操心了。
他常常关心着南方传来的讯息,起初捷报在败退之中夹缝生存,他偶尔才能听到几个弥足珍贵的让他舒展眉头的好消息,但近年形势扭转,捷报连连,晨曦在从地平线之下慢慢地爬上来。
俞尧站在夜色里,但他看得远,模模糊糊地已经见到曙光的一角。
只要熬到太阳到达地平线的那一天,白昼降临就是一瞬间的事了。
他头疼是前几年的毛病,休息时间变足之后,他已经好转了很多。但是最近又犯了起来,倒不是累的,是被两只兔崽子吵的。
徐致远今年三十岁整,正是而立之年,按说该成熟稳重,行事不紊,知大局明大义了。
实际上他也的确做到了,凭着之前的经验接手了一家归属同袍会的重工业厂,横跨各地织了张坚固的大网,撑起北城军队的装备仓库的半边天。
徐致远在外人眼里是手腕铁硬的青年才俊,凡是有求于他的都要打听打听徐总常抽什么牌子的烟,偏爱哪个地方的酒。
但他们不知道徐总从小就生了两幅面孔,人前是这样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而人后,他的所作所为只有俞尧和徐长生知道了。
俞尧俯在桌子上揉了揉太阳穴,将书本倒扣在桌面上,叹了口气。
今天中午,徐致远又跟徐长生吵了一架。导火索是长生不爱吃徐致远做的饭,要吃俞尧做的。
根本原因俞尧其实也心知肚明,徐致远平时不怎么回来,而一回来却要处处管束、教训徐长生。十四岁的小孩正值叛逆的时候,也不知是从前跟徐致远有过陈旧的嫌隙怎的,心中怀有怨气,死活就是不听他的话。
徐长生流浪许多年,养了许多不好的习性——就比如小偷小摸。而俞尧又惯他过了头,只要不是偷别人东西,像不吭声就拿家里的钱去买零嘴吃这样的事,提醒几句就过去了,就算是责备,俞尧说不了狠话,他温和的声音当初连徐致远都镇不了,又怎能吓得住比徐致远还会撒野的徐长生。
但徐致远不会惯他,所谓一屋容不了二兔,罚抄罚站挨打挨训,一样也没给徐长生落下。
矛盾积攒得一多,就算是遇到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把他俩的气焰给烧起来,小打小闹只是家常便饭。
俞尧正揉着太阳穴,一只宽大的手从他身后伸来,取代了他的指弯,轻而柔地给他揉着穴位。俞尧闭着眼睛,没说话,任他揉了。
静了好一会儿,徐致远才说:“是我不对,不该和他较真。”
俞尧闭目养神,不说话。
他俯身说:“尧儿,你别生气。”
“没关系,”俞尧慢慢说,“他十四岁,你也十四岁,互相吵闹也是人之常情。”
除非这俩兔崽子动起手来,俞尧一般不会去插足他们的战争,若是真的感到生气了,就会像今天午饭一样,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轻轻将筷子放在旁边,离开饭席。如此效果十分显著,他前脚一走,两人就安静下来了。
徐致远挨了讽,也不发作,侧过头去吻了一下他的眼角,又说:“我改过。”
他的手指在轻轻摩挲俞尧的眼纹。俞尧才三十七岁,眉眼弯起来的时候却会显出几条轻描的纹路。
巫小峰对徐致远说,像长了这样纹的人是一定得要好好疼的,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流了太多的泪。
徐致远听他这样说,回去看着俞尧的眼角发了很久的愣。他第一次遇见俞尧的时候,是没有见到这纹的,这是在他们生死契阔了多年之后,才悄然出现的。
徐致远心想,这泪纹是他造的孽。
俞尧也没有真的生徐致远的气,他说:“致远,长生还小,你以后忍着他一些,毛病我可以往后教他慢慢改。”
徐致远哼了一声,两只手撑在俞尧左右的桌沿上,将他困在怀里,说道:“你这样教他,他改才是怪了。”
俞尧静默良久,说:“当初你也是这样的。”
“我不偷不抢,至多也是和徐镇平顶一下嘴,你说什么话我也听……他怎么能和我比?”徐致远不甘道,“尧儿,常言道慈父多败儿,他现在叫你惯得在败儿的路上撒丫子跑……再说当初你也没这么惯过我。”
俞尧转头看着他,说:“你还跟他争。”
“……错了。”徐致远捏了捏他的手指,道歉。
他又试探着说:“那小孩也大了……要不要试着找一找他的父母,我现在人脉广,可以帮着问。”
俞尧知道他在委婉地说要把徐长生送走,徐致远觉得徐长生在边上总让他多操心,这样和他商量过很多次了,总算找到了个让俞尧反驳不了的理由。俞尧心情复杂,睫毛一垂,说道:“……如果他愿意的话。”
“他自己肯定是不愿意的,你瞧他每次跟你告状那……”徐致远及时止损,说,“……嗯咳,我去开导开导他。”
俞尧没再说话,深呼了一口气,起身从他的臂弯中出来,说道:“今晚我做饭吧,徐总大忙人,好不容易得空回来一趟。”
徐致远终于耐不住,从背后将他一把抱过来,说道:“我不干了尧儿,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还三句不离挤兑我。这饭究竟是给我做的,还是因为那小孩爱吃。”
俞尧终于忍俊不禁,吻了他的下唇,说:“给你做的。”
“你老是因为那小孩和我生气,我委屈。”
俞尧无奈道:“你委屈个什么劲。”
他脸上挨着俞尧的一捏,说起话来漏风,心里想着:“早知道你吃撒娇蛮缠那一套,就不憋着气和你道歉了。”
他脑子和嘴没商量好,无意之中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俞尧听见了,声音幽幽地传来说:“行啊。”
徐致远反应过来:“……”他道,“我错了。”
俞尧一只手将道歉不值钱的兔崽子拎走,给他塞了个竹篮子,罚他去买菜了。
……
但俞尧知道两人的矛盾在,他这样也不是治本之计。只是和平相处了没几天,徐致远和徐长生又吵架了,这次吵得格外凶。
这次的导火索是俞尧。
徐长生在学堂上偷拿了旁人的两支铅笔,被发现了又不承认,还把人家惹哭了。
同学父亲想来替孩子讨个公道,但觉得铅笔是小东西,谁家父母都护着自个儿孩子,他也不想和徐长生父亲吵起来,原本只是想坐在一块温和地握手商讨,但俞尧生了气。
他第一次那么严厉地和徐长生说话,当面训责他,叫他将自己的钱拿出来还别人,并给那哭红眼睛的小男孩道歉。
俞尧在内是同袍会技术员,在外的身份仍是老师。别人都知道徐长生的父亲一个是大老板,一个是大学教授。于是徐长生神气极了,加上性子拗又莽,在学堂里是一只横着走的小老大。
在那最叫人瞧不起的瘦小男孩面前,竟然这样丢了面子,徐长生懵了好久,看着发怒的俞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张了张嘴说:“我不。”他打肿脸充胖子,说道:“我跟他道什么歉!”
俞尧拿来了一只细竹竿,严肃道:“你承不承认?”
男孩和他的父亲被惊到了,只是看着这一切,没敢出声。
当时巫小峰也在场,他怕俞先生和小长生下不来台,于是上前温言相劝,男孩父亲也表示并不需要把铅笔还上。
可徐长生梗着脖子不低头,俞尧还是动手打了他。
徐长生挣扎得衣扣都扯掉了,手心红起了一道道小细痕,叛逆期的自尊心驱使着气急又心虚的他,愤怒地大喊了一句:“我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凭什么管我!”
……
徐致远知道了这件事,当天推掉了应酬的酒席,盛怒之下赶了回来。彼时徐长生正红着眼睛抄书,就忽然被闯进门的徐致远拎进了柴房。
徐致远真生气的时候是不会跟他废话的,沉默得可怕,他下手可不像俞尧那样“小痛小痒”,徐长生明白这件事。于是在徐致远关柴房门的时候,他吓得忍不住哭了出来,大声地叫着“阿尧”“阿尧”。
这个小混账还是挨了一顿真正的打,他哭得撕心裂肺,中途俞尧费了很大劲拆开门,把他给“救”了出来。
俞尧和徐致远都有怒气在胸,这点火苗就给燃着了,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徐致远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任何话,只说给徐长生找好了“家”,下个星期就将他送走,俞尧拦也没用。
他这样一说,俞尧后续的道理全都堵塞在嗓子里,忽然哑口无言了,他看着徐致远,嘴唇轻微颤了几下。胸膛中不知为何涌上一股酸楚。
俞尧的回答出乎徐长生的意料,哑着声音,说:“那好,你愿意将他送走就送走。”
说完,他把躲在自己身后的徐长生往徐致远身前一推,自己沉默着回房了。
这下徐长生的哭声平息了,徐致远也不再言语,就只剩了一抽一抽的哽咽声。
徐致远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将这小孩送走再和俞尧“和好”,省着后面再出什么乱子。
徐长生的父母已经离世,他只找到了这小孩的远房亲戚,商量每个月给他们一笔不菲钱财,让他们抚养着徐长生。
在这之前他让巫小峰先将徐长生带到他家里去住着,巫小峰走之前好像有什么话想跟徐致远说,但是欲言又止,还是将长生带走了。
徐致远许多天没有和俞尧说上一句话,大多数时间他都不在家,说是忙。
徐致远通常不在家里抽烟,抽也不让俞尧看见。这次,他回到连着三天没有人气儿的家,从灶台前拿了个小板凳,在院子里点了一只烟。他发着呆,一上一下地摁着井边的手压泵,抽了好几桶清冽的井水。
有人进来院子,看见他叫了声:“徐少爷,你原来在家啊。”
徐致远下意识将快要烧到手指的烟踩灭,看到是夏恩,回道:“哦,正好空闲休息……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夏恩在几年前加入了技术层和俞尧一起工作,现在已经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人了,镜片和身高一齐愈来愈厚。
他说:“我来替俞老师拿一下换洗衣物。”
“……他要住在研究所吗。”
“嗯,组织传来一个快又急的秘密项目,俞老师这些天又要操劳了。”
“哦……那好,”徐致远站起身来进屋,说,“我帮你拿。”
“谢谢徐少爷了。”
夏恩一边随着他进屋,环视屋内的陈饰,一边提起来,说:“听说徐少爷你要把长生送走?”
徐致远叠着衣物,说:“嗯。”
“他也在这儿住了很久呢,当初俞老师捡到他的时候,他还经常向外逃,可吃了委屈又总是灰不溜啾地回来。小孩嘛,都想要个安定的地方当家的。”
“我把他送到他的亲戚哪儿,以后那就是他的家。”
“也好……”夏恩将衣服包裹接了过来,到了谢,继续说,“不过俞老师可能会心里难受一些。”
徐致远:“我知道,他很喜欢这小孩。”
夏恩却摇摇头,说:“长生对俞老师还有特殊意义。”
徐致远手指一滞:“嗯?”
“这还要说起徐少爷你流亡的那两年。最开始时,俞老师的状态十分不好,我们有时安排人轮流跟随着俞老师,主要怕俞老师想不开……”夏恩娓娓道来,“自从收养长生之后,俞老师好转了太多,我们总是能从他的口中听到长生。”
俞尧不善说苦,很少跟徐致远提那段日子,徐致远像撬也没撬出什么话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他“哦”了一声。
夏恩认真说:“……但每次提起长生,俞老师都会说起‘致远’,就像是长生喜欢海鲜,他记起你也喜欢吃鱼。长生想要学音乐,他便将全部功夫用在教他小提琴上,教他拉《月光》。我想,俞老师大概是将他当成一种寄托了……其实看长生的名字便明了。”
徐致远一愣。
夏恩说:“他在照顾长生的时候,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徐少爷。”他道,“俞老师能撑过你不在的时间,还要多感谢这只小野兔。”
“你虽然回来了,但俞老师留下的习惯是改不掉的,你要他割舍那两年里的精神寄托,他当然要难受一阵子。”
这种情感就像是俞尧眼角的泪纹一样,苦涩的岁月已经给他烙下了,徐致远吻多少遍都抹不去。
徐致远摩挲了一下手指,没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笑了一下,缓缓开口道:“……野兔子,这称呼倒是适合那小孩。”
“这是俞老师起的,”夏恩挑眉,也笑了,道,“他说你是家养的白兔子,潵起泼只会蹬腿不会咬人,而长生才是只不服笼子的野兔。”
徐致远:“……”
……
徐致远在家里等到夜色微凉,果真傍晚的时候,俞尧亲自回来了。
徐致远故意少拿了一些他常用的日用品,俞尧又通过夏恩之口知道了徐致远在家,就知道这兔崽子在家里等他。
他进门的时候见到徐致远已经把他要拿的东西全部收拾好了,叹了口气,拎了过来,说:“最近不常回来,至少要半个月。”
徐致远二话不说地将他拽过来,俞尧猝不及防地对着他的面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问:“干什么。”
徐致远开门见山道:“我不送走徐长生,以后他就是我儿子了,你别难过。”
俞尧一怔,扭头道:“我没有难过。”
“对不起,”徐致远啄着他的脖颈和眼角的纹,道,“尧儿,我以后好好疼你,若是再叫你伤心了……就任你处置。”
俞尧以为徐致远长到三十岁,喜欢说肉麻话的毛病应该也改了,谁知道还是尴尬得一如既往。不过他也一如既往地红了耳廓。
俞尧只好“嗯”了一声,望进他的黑眼睛时,心思莫名的翻涌起来,就好像过往的煎熬已经不复存在,上天告诉他这一刻只需一声不吭地在他怀中待着,安安静静的就好。
俞尧去亲吻了他的额头,吻了好久。
他感受到徐致远的轻啄变成了啃咬,知道了他接下来想要干什么,便轻声说:“我今晚要赶回去。”
徐致远仰起头来看着他的时候,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这轻微的动弹让俞尧的胸膛感受得清清楚楚。
徐致远握着俞尧的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说:“……我不进去,看着你来就好。”
俞尧感受到了他忍耐的极限,叹气道:“你……算了,你老实一些,我帮你。”
傍晚有凉风,月亮升起时慢吞吞的,摩挲着背后夜幕欲出不出。因为朝霞刚散,隐藏其中那只淡淡的月还泛着红色,像被夕阳灼了的热气没有散去,还在月的深处隐隐发烫。
有星星点点亮起时,月亮的烫红才散去,一轮明月挂在了当空,夜色才真正降临。
俞尧近来上火很厉害,嘴唇起皮,说起话来也只能轻张,若是撑得太开容易裂出血丝。徐致远用拇指给他发疼的嘴角抹了一点温热的白膏,俞尧又伸手蹭去,红着耳朵嗔道:“你不要闹。”
徐致远笑着,又将他抱进怀里,在脖子上咬了一口印,说道:“尧儿,你想错了,家兔也会咬人,还会把人吃干抹净。”
俞尧:“……”
他们正这样抱着,忽然听到墙边的草垛闷声巨响,敏锐的徐致远立即吊起警惕心来,下意识地将俞尧揽在身后,掏出了衣服内里口袋的枪。
他猜的出是有人翻墙进来了,听着草垛上有人声和窸窣的摩擦声,他将俞尧塞进屋子里,自己一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俞尧担忧地轻唤了一声:“致远……”
近了,徐致远才觉得那身影眼熟,于是伸手从草垛里拎起一只野兔子来。
就这样,徐致远和被拎着后领的徐长生——他的衣服和头发上还沾着干草——大眼瞪小眼。
……
徐长生是从巫小峰家偷跑出来的,徒步跑了三里路,这才回到家里,一到家就抱着俞尧哭。他说他错了,他跟俞尧道歉,也会跟那个小男孩道歉,他求阿尧不要送走他。
徐致远冷着脸,盘着胳膊,倚着门框看他哭。全然不像刚才那个说“以后徐长生就是我儿子”的发誓人。
俞尧无奈地安抚了几句,心中还是欣慰的。他指着徐致远,对徐长生道:“你得和他道歉。”
徐长生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到徐致远面前,抬头看了一眼徐致远不屑的冷脸,憋了半天。
“……”
最后又转头朝俞尧扑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哇”得又哭了出来,委屈坏了一样地大喊:“我不要跟他道歉——但我不想走——”
徐致远:“…………”
俞尧抚了一下他的后背 奇怪地道:“这样有骨气的话你是怎么用这么怂的语气说出来的?”
……
总之 徐长生哭了一晚上,留了下来,从此再没偷过东西,也再没拿混账话顶撞过俞尧,在俞尧面前乖顺得很,要改哪儿就改哪儿。
不过他和徐致远的小打小闹仍旧平常,至于这两只兔子又摩擦出了什么导火索,那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