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玻璃花房的大多数人来说, 这是个晴朗祥和的清晨。在调节机械的净化下, 空气清新怡人,城市内部的绿化恰到好处。没有恼人的机械声, 到处都能听到悦耳的鸟鸣。
城市中心有一座极高的建筑, 从最顶层的房间能看到整座城市与其周边郁郁葱葱的森林。
室内的电子壁炉燃烧着火焰, 临近的桌上则摆放着丰盛的早餐。打扮讲究的仿生人侍从离开桌边,开始挑选属于这个清晨的音乐和室内香氛。
完美的气温和湿度, 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空间, 以及没有半点元素堆砌的典雅风格。这套豪华住所不止一层, 楼下几层还配有室内泳池及其他娱乐设施, 楼顶则修了开放花园。
就居住条件方面来说,再挑剔的人也无法挑出问题。
今天这里来了位访客。
看样貌,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英俊男人。一头黑色短发修整得干净利索,目光如同鹰隼, 虽然来人年龄算不上大, 举手投足却隐隐透露出厚重的威严。
他走进门, 利落地摘下手套, 由侍从引导至餐桌前。
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从进门开始到在桌前坐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他刚坐稳, 身边就自动转开无数光屏, 男人喝着热茶, 快速审阅光屏上的图像和文字。光看气势,仿佛他才是这个昂贵空间的主人。
五分钟, 十分钟。餐厅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坐着,终于,男人抬抬眼皮:“人呢?”
“范先生状况不太好。”仿生人侍从微微欠身,“还请您稍等片刻,卓司令。”
“嗯。”被称为卓司令的男人冷淡地回了一声。“那个老头又想了什么死法?”
“范林松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出危险举动了,他只是大幅降低了活动频率,大部分时间用来躺在床上。”
“放弃了?”卓司令滑动了两下面前的光屏,继续处理事务。“那他总该有点最起码的礼貌。”
“……卓牧然。”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和活骷髅差不了多少的老人站在餐厅入口处,被穿着制式服装的侍从搀扶着,声音里满是悲意。
“范林松先生。”卓牧然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最近过得如何?”
“明知故问。”范林松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
卓牧然抿了口茶,瞟了眼干尸似的范林松,他没说话,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讽刺。
“今天不是定好的会面日。”
范林松摇摇晃晃坐到桌前,没碰餐具。
“作为秩序监察总司令,您也挺忙的……咳,现在您也瞧见我的情况了,我就不送客了。”
“定好的会面改了时间。”卓牧然没有离开座椅的意思。“主脑应该给过你通知。”
听到主脑二字,范林松的手抖了抖。
“能被主脑这样供养,你该感到荣幸才对。还是说你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卓牧然放下茶杯。“它会满足你的一切需求,你清楚这一点。现在你住在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生存的地方,享受最先进的医疗待遇,甚至什么都不用做。”
说罢,卓牧然摆摆手,示意侍从给自己再倒杯茶。
趁侍从转向卓牧然,范林松不知道哪来的力量,他骤然抓紧桌上的餐叉,朝自己喉咙狠狠刺下去。
正在给卓牧然倒茶的侍女微微偏头,一只手脱离手腕。那只纤细的手子弹似的弹出,仅凭金属管连接身体,下一刻便牢牢握紧范林松的手腕。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
被那只手阻止时,范林松还没来得及使力,叉子尖距离自己的喉咙还有两厘米以上。数步外,女侍从就这样一只手远距离制住他,另一只手稳稳将茶倒好。
“没用的。”卓牧然啜了口茶水,“我说过,你在被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智慧的生物照看。”
“全是狗屁。”范林松喘着粗气,“既然满足我的一切需求,那就让我去死啊?”
“它认定你没有寻死的理由,只是一时冲动而已。说到这个,踏出第一步的不正是你本人吗,范教授?”卓牧然抬起眼,“最理解我们的人明明该是你,你却跟阮闲一起去了反抗军。”
“因为这不正常,这不正常……”
“MUL-01通过了所有测试,它不会把人类不能接受的做法套用在人类身上。这是你自己写过的基础限制之一。”
“核心的程序不是我构建的,我告诉过你们很多次。是阮闲……是小阮……我不知道一个细小误差经过反复计算后会引起什么后果。”
“没有误差。”
“不可能没有误差!”
范林松看起来像是已经死去了一半,眼神里没有一丝光彩,脸色蜡黄,更接近被禁锢在坟墓旁的幽灵。他拉扯自己灰白的短发,昔日的学者气质没了大半,嘴里神经质地啰啰嗦嗦。
“……绝对是哪里有问题,我们的日常检查出现了导向错误……”
“可惜,你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的英雄,和阮闲对抗。你们所谓的‘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形式可能粗暴了些,但那是最高效合理的做法,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卓牧然像是对这场景习以为常。
“你的确是我们的启发者。然而现在我不得不说,我对你十分失望。范先生,很遗憾。我们早晚会处死阮闲,让这场闹剧赶快结束……他现在还能这样活蹦乱跳,想想也是拜你所赐。”
范林松安静下来,他紧盯杯中还在冒热气的牛奶,没有看卓牧然一眼。
“我跟你们说过小阮的事情,我也跟你们说过,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之一。拜我所赐?你到底要我纠正这个说法多少回?”
范林松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空虚。
“说到底,我根本没有治疗他,那是……”
“这是我这次提前过来的原因之一。主脑认为这不是一个值得反复提出的问题,你的确对阮闲进行了妥善的治疗,只不过他的思想和主张出现了偏差。既然你一直纠结这个问题,主脑愿意给你更多的情报。”
范林松终于将视线移向卓牧然。
“2095年4月21日,阮闲教授因为身体情况恶化陷入昏迷。在为期一个月的治疗后,作为合作者的你成功找到了稳住病情的方法,并且借机采取了人格矫正相关的治疗措施。在那之后,阮闲教授很快恢复,再次投入研究工作。”
“根据接触过阮闲的人的反馈,阮教授开朗多话了不少。事后预防机构对他的人格进行了再测定,他的精神异常指数已经大幅降低,心理健康程度远超普通人——这是最为广泛流传的说法。”
浑浊的泪水从范林松眼睛里一点点涌出来,他干瘪的嘴唇抖了抖:“……不。”
“你以为我们是相信这个说法,才把你当做我们的启发者?”
卓牧然摇摇头。
“阮闲当时在研究纳米机器人α-092的变体,他有记录工作总结的习惯。”
“……我知道,每天下了班,他一向会回去记录下实验相关的一些细节和分析,我知道的。”
“从那段时间的医学记录来看,他的身体进一步恶化。NUL-00应该了解这件事。”
“当时NUL-00还在开发中,我们严禁它主动接触外部资料,这和它有什么关系?”
“NUL-00钻了规则的空子,它的确没有权限去‘看’那些资料内容——为了减少阮闲的记录负担,它只是在外部添加了一个简单的同步逻辑。分辨阮闲名下的研究影像记录,并即时同步到阮闲的个人电脑里,自动归入辅助研究资料。”
“阮闲本来就有权限调用这些数据。这个逻辑不复杂,也没有违背任何规章,它成功了。”
范林松整个人僵在座位上。
“范先生,你的确修改了存入官方资料库的那部分影像,但你没有修改存入阮闲个人电脑的备份。而在那之后,你太执着于阮闲的才能,保留了那台电脑上所有数据。并在完成MUL-01后,将它们全部输入MUL-01作为研究参考。”
“以上是MUL-01解析出来的数据,如今我们看过那段影像的原本,都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 ‘治疗’阮闲的。”
“它从没有告诉过我——”范林松的声音变得高亢。
“因为主脑认为你的做法符合逻辑,没有特地告知的必要。这件事足以证明NUL-00的不稳定性相当大,结合当初预防机构的人格报告,它的设计者阮闲多半有所图谋。”
范林松的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淌下。
“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一致认为,当初你的确妥善地治疗了阮闲。至于为什么你和他走上现在这条路,我无法理解,主脑也很好奇。如果你愿意提供一下这方面的情报,我们感激不尽。”
范林松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老人慢慢捂住脸,嘴里快速喃喃,像是企图向一个不存在的人解释什么。
“他当时没剩几年好活,又迟迟不肯让通过基本测试的NUL-00投入使用,一个人拖了整个项目的进度……作为他的合作者,我知道他有多危险,也见识过他的能力……假如他是个身体健康、心理健全的人,能够为人类带来怎样的福祉,我也清楚……”
范林松摇摇晃晃站起来,熟悉的痛苦再次淹没了他。
为什么老天不能把才能给真正合适的人呢?不给自己也罢,那间研究所里不缺会露出真正笑容、还拥有漫长时间的年轻人。
可它把那份才能给了一个冷血短命的疯子。
预防机构跟自己签署了监视协议,让他认真监视阮闲这颗不定时炸弹。就是这份要命的协议使得他知道了阮闲的过去,在那之后,每次看到那个面目骇人的合作者,他总是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阮闲对所有人亲切地笑,行为举止滴水不漏。人们最多被那副病魔腐蚀的模样吓到,只有自己清楚那个年轻人真正的异常之处。
这份表面的“正常”衬得“异常”尤为瘆人。
“……我以为我能修正这个问题。”他自顾自地说,“我错了,我错了。”
“答非所问。”卓牧然活像没看见范林松的眼泪,他叹了口气,拍拍手。“范林松现在的精神指数?”
“濒临崩溃。”站在卓牧然身边的仿生人侍女语气平淡。
“唔,消除他最近三十分钟的记忆数据,记得把备份传给主脑。”
“是。”另一个侍从点点头,一根针直接戳进范林松后脑。
待老人脸上的表情消失,他伸出手帕,轻轻擦干老人脸上的泪水,随后喷了点药物喷剂。
范林松红肿的眼睛登时恢复正常。
“要不是MUL-01坚持要留这个人一命,强行破解他的脑就行了。”卓牧然双手交握,表情没有半点波动。
“破解只能获得记忆数据和人格模式,无法确定特定时间的想法——”
“我知道,我只是懒得看他一遍遍哭哭啼啼。”卓牧然没有去看出声的侍从。“还要多久?”
“九秒。”
“记得调整这座建筑里的时间显示,不要让他发现自己的记忆缺失。”
卓牧然的话音刚落,范林松就从恍惚的状态清醒过来。
他皱皱眉:“卓牧然,还没到会面日期。”
“主脑更改了会面时间,我只是来做个例行报告。”
懒得再重复一遍同一套对话,在范林松再次开口前,卓牧然先一步打断了他。
“要确定的问题只有一个——处理废弃物的废墟海、1315号的地下联合城。最近接连两个地区都出现了有趣的异变,这两个培养皿挨得很近,同样有超出本地文明水平的科技操纵痕迹。我们怀疑有反抗军的残党在活动,你听说过‘红幽灵’这个组织吗?”
“没有。”范林松语调冷硬,不久前那副崩溃的模样仿佛只是幻象。
对方没有说谎迹象,卓牧然扫了眼光屏上的实时生理数据,叹了口气。
“明白了,接下来是各个培养皿的生态简报……”
“就算MUL-01坚持要我知道这些。”范林松人有点哆嗦,语气很是刻薄。“视频、文本,什么形式都行。无论是作报告还是打探问题,这些小事没必要麻烦您本人亲自过来,卓总司令。”
老人加重了最后一个词的发音。
“我也认为没有必要。”
卓牧然疏离地笑笑,舀了勺面前的甜粥。
“但主脑相信定期接触真正的人类,对你的心理状况有好处,我服从它的安排。”
洛剑的记忆世界。
阮闲用勺子舀了点豆子罐头,犹豫了会儿,还是将它放进口中,并且努力不去想这根勺子在不久前戳过什么。
几步外,黎涵第三次构建失败。
凭借绘画者扎实的结构理解,她像是试图凭空想象一辆可以承载四人的小马车。但阮闲能感觉到,那姑娘的视线时不时惊恐地扫过来,这种集中程度,换了谁都没法成功。
他豆子罐头吃了一半,地上只有四个马蹄子和两个车轱辘。
“小涵,别慌。”连缓过劲的洛剑都开始帮他解释,“精神状态变化导致的外貌改变是可能的。”
阮闲也知道自己现在形象不佳——冬衣里面不好加腋下枪套,血枪直接被他别在腰上。伤口消失得七七八八,可是衣服上残留的血液和灰尘还在,加上因为懒得伪装而没什么表情的脸,自己完全像个暴徒。
“感谢你的帮助。”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引开自己的注意力,给黎涵减轻点压力,洛剑把阮闲拉到一边。烟姨配合地走到黎涵身边,开始温声安慰。
“如果你没出手,我这会儿估计已经成了疯子,其他人也都会有受到精神创伤的危险。”洛剑不像是擅长感谢人的类型,声音还是有点僵硬。“之前小烟遇到一个行为异常的孩子,他应该去见你了。你们两个……?”
“不熟。”阮闲嚼着豆子。
“他说他为红幽灵工作,我们没听说过这个组织。”
洛剑拍了拍身上的雪:“你呢,为什么救我们?”
阮闲几乎瞬间明白了那个狡猾仿生人的用意,情不自禁地扯扯嘴角。
“我和他从属于两个部门,各司其职罢了。”他流畅地说着谎。“他之前不是很愿意出手,对吧?他没必要对我的安全负责。”
唐亦步在制造烟雾弹。
他们这一路做出了不少超出常规的事情,谁都不能保证没有蛛丝马迹留下。MUL-01如果真的是以NUL-00为基础制作的,它对信息的筛选和处理能力绝不差。轻敌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为对方加点绊子也不错。
混乱的、没有逻辑可循的疯狂行为,再混上些错误情报就好。横竖他们本来就没有改变世界的野心,也没有刻意留下影响的用意。
在这个基础上,只要套上具有迷惑性的反侦察情报,增加主脑的信息提取难度是可行的。
洛剑皱起眉,和烟姨对视了一眼。“抱歉,人情归人情,我该问还得问。如果您想从我们这里取得情报——”
“我们知道阮闲来过,也知道他曾和你们有过联系。”阮闲放下吃了一半的豆子罐头。“阮闲的日记,你提过。”
“我胡说的。”洛剑果断回答。
“看你当初的反应,我不这么认为。光凭借纯粹的谎话,你没法在预防收容所那种地方撑太久……接下来只是我们的猜想,你们随便听听就好。”
阮闲看向洛剑。
“阮闲的确留下了日记,作为一株雪的‘护身符’——恐怕主脑早就让秩序监察调查过那本日记,日记里应该没有记录太多技术相关的东西,不过它是真的。”
“真正对末日一无所知的人不会清楚阮教授和主脑的敌对,我猜获取日记的阅读权并不算难。当洛先生这种需要‘脱离’一株雪的人出现时,供出这个情报能最大限度地抹消外界的怀疑——真正的知情人听了那些话,只会当你们是什么都不懂、拿着主脑敌人的作品招摇过市的普通人。”
洛剑的表情越来越警惕。
“但这个做法有个危险的地方,一旦你们被抓到真正的马脚,马上就会被主脑下力气针对。所以你们会组织一些伪装不充足的线下小聚会,推销擦边的禁书,弄得拙劣至极,人尽皆知……毕竟在这个城市,秩序监察不会放弃对任何异常行为的监视,不如索性装傻。”
“为了再给出点甜头,你们甚至会组织规模不大的‘联合梦境’读书会,给秩序监察他们想要的情报。如果我们的调查没有错误,一株雪的成员里应该有不少人是真的不知情。藏木于林,不错的手法。”
洛剑手臂动了动,烟姨拉住了他。阮闲只当没看见。他随便握了把松散的雪,它很快在他的手中融化崩塌。
“那些小聚会不会让他们太过警惕。它们太不稳定,两三次就会被扫描程序弄散。要做到多人定期交流,必须配合上真实世界的会面沟通,可那样又容易在主脑面前暴露。”
随后他用力攥了个接近冰核的小雪球,再把不停把雪往上裹。
“……如果它们能够悄悄接入一个足够稳定的精神世界,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洛先生的记忆就像个藏起来的灯塔,但凡出现,那些临时的小型精神空间直接接入就好。只要能躲过扫描程序,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阮闲停住动作,那个雪球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虽说它还是在缓缓融化,却没有崩裂的迹象。
“上面是我方的猜想。我们想要知道的情报只有一个……在这里建立了情报网,又扔下你们不联系,自顾自地消失,阮闲到底有什么打算?”
“你们没有立刻弄下我们的脑袋给主脑分析,我姑且相信你们不是主脑的人。”沉默了半分钟,洛剑才再次开口。“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个?”
“知道后才清楚能不能谈合作。”
阮闲一本正经地说着,活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谁都知道反抗军被秩序监察压了一头,阮闲和范林松爆发矛盾,还都下落不明。如今就算有想要反抗主脑的新鲜血液,加入反抗军队伍的时候都要掂量掂量。我们也看主脑不顺眼,之前有你们打前线,索性就躲起来发展了,现在正是好时候。”
说完,他特地停了停。洛剑只是看着他,几秒后才意识到自己着了道。
这小子先前还没提反抗军,现在忽然来了一嘴,把“反抗军”换成了“你们”。这个转换太快,自己的精力全在别的方面,错过了最合适的否定时机。
“当然,要是阮闲就这么放弃了,或者打算破罐子破摔,不合作也罢。”
得到了想要的反应,那个毒蛇似的年轻人继续叙述,语调平稳。
“要是他还在动摇,你们可以帮我们知会一声,让他知道有这么个机会。差不多就这么回事。”
“很遗憾,你问错人了。”洛剑沉重地吐了口气,“如果你们想要的是这个,告诉你也没什么。喏,接着。这是阮闲的日记,每一句我都记得,你应该也有能力记下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淡金色封皮的本子,丢给阮闲。
“阮教授的做法始终没变——不管反抗军情况如何,一定要在各个培养皿里留下‘火种’。在有纯正人类族群的地方,必须有知情者,省得大家连人类真正的定义都忘得一干二净。”
可洛剑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半点激动或者振奋。
“我就是为了完成这项工作渗入进来的,在这里一待就是四年。因为没法联系外面,只能弄了一株雪这么个组织打底。大概两年前,阮教授来到这里,带来了小烟……”
“我是在外面游荡的幸存者,年纪大了,这里的环境稳些。阮教授顺便把我带了进来,给我弄了身份。”
烟姨插嘴道,拍了拍黎涵的头。“这孩子是本地人。这里算是主脑着重管理的地区之一,反抗军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多。”
洛剑又叹了口气。
“剩下的和你们调查的差不多,阮教授亲手创立了这个系统。开始他还会偶尔带一些人混进来,嘱咐我们时刻保持警惕,尽量吸收有自主想法的好苗子。可是后来出了点事……怎么说呢,大家的想法不太一致吧。”
阮闲正在快速记忆本子的内容,听到这话,他停住了翻动纸页的动作。“怎么说?”
“这里太安逸,而且还有……嗯,我们的亲人复制品。完美的复制品,连性格缺陷都被修掉的那种,你能明白吗?另一方面,这里的监控等级你也看到了。除了少数我这种倔脾气的,很多人想要退出,毕竟还在反抗的大家大多不是年轻人……”
“说实话,当时阮教授刚到这里的时候,情绪就有点不对劲。失望?失落?反正是那种感觉。后来出了这档子事,他不再住在城区,只会在有意向的时候联系我们。”
洛剑越说越不是滋味。
“我们的确很久没接到过他的联系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情。说句实话,我比你们更想找到他,我不觉得他是会放弃的人,只是……唉,反正我还会等他就是了。”
“明白了。”阮闲郑重地点点头,“谢谢你的情报。”
不远处的树后,唐亦步抬头望向还在落雪的天空。他缓缓伸出十指,相互交握,狠狠地夹了夹。
他对“阮闲”这个人类个体的感情非常复杂,复杂到他自己都无法彻底理清。倘若一定要下个定义,那份感情更像是被遗弃后的委屈、排斥与执着的混合。
在那间寂静的机房,他和他的制造人拥有过五年时间。
阮闲大部分时间是以一个教导者的身份出现的,就算谈及自己事情,他也大多会避开太深入的话题。唐亦步并不知道那人平时与他人如何相处,他只知道大多数时间,那个人都是独自一人来到自己这里。
安静而落寞,像是落满雪的墓碑。
自己偶尔能够瞥到阮闲相对冷淡的那部分,可对方像是有意识地藏起它们,就算是最放松的时候,也不会让负面情绪显露得太过明显。
那个人曾经那样小心地照料自己,大部分时间很是严厉,偶尔会有些生涩和笨拙。唐亦步非常喜欢那种被认真对待的感觉。
就像自己是对方的同类,唐亦步曾经这样想过。
可另一方面,阮闲又不愿和自己牵扯太多,似乎是不希望与自己建立太多感情方面的联系。
没关系,反正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规则。他学得很快,思考得更快,总会找到达到目的的方式。唐亦步曾经希望那个人在自己身边停留得久些,他曾经很是享受和对方进行交流的时间。
阮闲最后一次见他那天,手指上的皮肤已经彻底肿胀溃烂。当时自己耍了个小聪明,往监视系统里悄悄塞了个简单的同步指令。
那天的闲聊中,阮闲曾笑着抱怨过一句打字麻烦,语音输入又太慢,每天的工作总结越来越不好整理。或许这个小礼物能给对方一个惊喜,这样在发现他没能成功完成课题的时候,阮闲不会太过失望——
自己进步了,至少他理解了“主动关心”的含义,唐亦步想。
可阮闲没再回来过。
自己九死一生,勉勉强强逃过了被销毁的命运。眼下听到玻璃花房里发生的一切,唐亦步没有太多惊讶的感受。
洛剑他们和当时被遗弃的自己差不了多少。
唐亦步缓缓吐出口白汽,将视线又转向他的阮先生。
说实话,他对阮先生自称阮闲的那套说法并不怎么买账。他的阮先生和他记忆里的阮闲的确相似,但又不太一致。
唐亦步喜欢对方的不可捉摸和疯狂。最重要的是,他的阮先生从未背弃过和自己的约定,也没有坚定地和自己划清界限。
那个人类让他第一次接触到了那些复杂而新奇的情绪,如同拂掉一张画上的灰尘,整个世界都跟着鲜亮了几分。
他可以看清很多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每天都能往那个未完成的课题里扔点情报——只要完成它,自己就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那样沉重的问题。
自己的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好,他想。
这个课题结束后,自己可以把自己下一个课题改成研究他的阮先生。观察他,触碰他,杀死他,抑或是和他一起活下去。
唐亦步发现自己少有的有了愿望——
他头一次希望能够尽快定义自己的情绪,好找出最好的应对方法。
他头一次希望能够在他的阮先生找到阮闲前,把课题彻底完成。
他头一次希望他的阮先生只是他的阮先生。
毕竟从统计上看,一个人只要做出了类似背叛的行为,那么极大概率会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