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勺子

此时此刻, 阮闲并不清楚那仿生人脑子里转着的念头。

这次洛剑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讯息, 穷追不舍只会让人觉得可疑。阮闲不再说话,他走远了些, 将那本淡金色封皮的日记内容认真刻在脑子里。

黎涵八成是第一次接触反抗军以外的陌生势力, 阮闲走得足够远后, 她才勉强克服紧张,将马车成功构建出来, 还附加了两只肥嘟嘟的鸽子。

“小涵, 紧急通知城里的人, 让他们先行离开。”在车后坐稳, 洛剑冷静地下令。

黎涵偷偷扫了坐在附近的阮闲一眼,咽了口唾沫。阮闲对那种不算友善的眼神习以为常,索性又往洛剑那边靠了靠。就算自己某种意义上算是救了她,在那女孩眼里, 自己仍然是某种未知的危险。

她指挥鸽子飞走时, 手仍然在抖。

“别往心里去。”发觉了阮闲的动作, 洛剑开始低声打圆场。“她不是不感谢你, 只是不太习惯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不介意。”这次阮闲没说谎。

这姑娘年纪看起来比季小满还小些,又是在这个温室般的地方长大,能加入反抗军估计也就凭借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之前所有突发状况怕是都在洛剑的掌控之中, 一切问题都能得到解释。而这次事件让她那份安全感肥皂泡似的破碎, 有点过激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洛剑转头看向他, 脸上的笑容有点复杂。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马车在雪上吱吱呀呀地走,烟姨在赶车, 黎涵缩在角落。路边树木稀疏,阮闲却看不见唐亦步的半点踪影。兴许是见自己得了日记,那仿生人提前离开了这里,阮闲下意识摸摸耳钉。

他并不是太担心唐亦步,反倒有种奇妙的预感——和面对死亡威胁时的灰暗自信不同——阮闲总觉得唐亦步哪怕这会儿跑去和主脑聊天,也不会在约会上迟到。

黎涵的情绪不太稳,这车走得比走路还慢。找不到蹦跶的唐亦步,缓慢后退的雪景让人昏昏欲睡,阮闲捏了把自己的大腿。

“我想要尽快离开这里,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现在得到了足够的情报,是思考如何离开的时候了。

可惜他等了半天,洛剑那边还是没有给出回应。阮闲以为他没听清,换了个问法:“我们怎么主动离开?”

可是洛剑仍然没有回答,阮闲将视线从雪景上转开。

洛剑仍然坐在阮闲身边,没有衣物遮盖的皮肤在缓缓开裂,活像有看不见的毒虫在不断啃噬血肉。鲜血在一片苍白的世界格外显眼,洛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脸转离了黎涵的方向。

阮闲没有慌乱地尖叫,这会儿那份游离于常人外的冷淡反倒起了效。

“扫描规格和以前不一样。”洛剑说,嘴里嘶嘶抽着气。“你们怎么处理的扫描程序?”

“清除相关数据,等它自然消失。它不会有我们的记录。”

洛剑蜷起手指,手背一副被严重烧伤的模样:“看来是运气不好,这里刚巧来了大人物……扫描程序融合意味着扫描程序遇到了难以处理的对象。平时还好说,但现在……哪怕没找到可疑记录,它们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

他缓了缓,糟糕的模样没有好转的样子。

“以前偶尔会有这种情况,这回我们不幸撞了枪口。我会把你们强制弹出,抱歉,我大概被盯上了……现在它们在彻底摧毁这段记忆。”

“老洛。”烟姨没回头,声音里带着点压抑的颤抖。

“没事,死不了。小烟,你先自己撤吧。”洛剑很是平静,“希望城里那群家伙看到信跑快点,被动退出得头痛个一年半载。但好歹你们能自己离开,现在我只能顾及到他们俩。”

“先送走黎涵,我不着急。”阮闲果断表示。

他有点好奇洛剑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现在自己手里还攥着张底牌没有用掉,虽说它有点危险,可行几率还是很高的。

烟姨消失在空气中,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周边的雪景在逐渐变得模糊,化作一片斑驳的白色。黎涵没有选择立刻离开,年轻的姑娘嘴唇直哆嗦,眼巴巴地看着洛剑。

“你们该走了。”洛剑说。“早离开一秒,受到的冲击就少一分。”

“你打算怎么办?”阮闲抱起双臂。

“我有准备。”洛剑平静得吓人。

“如果你的准备是拖时间,故意让意志被破坏,好从根本上保护脑子里的情报……我个人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一边的黎涵猛地抬头,瞪向洛剑。

“……这样所有人才会安全。”

被看穿了想法,洛剑的声音很平静,血几乎要把他身上的冬衣全部洇湿。

他可以停留在这里,让自己的意识同记忆一起消失,任由大脑被破坏。哪怕出现最糟的情况,大脑被拿去破解,他们也无法从损坏的脑中取得什么。

“作为中枢,我无法主动离开。虽说可以提前做别的准备,可治疗时间是宫思忆定的。为了保住我一个人,没必要让大家一次次冒风险被动行动。”

“你说过你有办法!”黎涵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这会儿她不再顾忌阮闲,直接冲到洛剑面前,一副想抱不敢抱的样子。“没有你的领导,一株雪肯定会散的。你不是说自己绝对不会有事吗?”

“好孩子。”洛剑虚虚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没办法,有时候运气就是这么回事。”

“可你是领袖——”

“我的命不比你的贵重。”

黎涵哭得更厉害了,一边面无表情的阮闲倒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停一停。”

阮闲捏捏眉心,他知道自己应该竭力在这个悲情氛围里显得不太混账。可他最近越来越懒得伪装了。“你不想强行避难,引起更多怀疑,我能理解。不过洛先生,你不止这一个后备计划吧。”

根据关海明的说法,洛剑好歹是反抗军的潜入大师,应该不会拿自己的死作为万金油解法。

“如果只是引起一般程度的警戒,还能正常结束治疗的话。我的确有。”

洛剑的脸和手上的皮肤开始剥落,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太多恐惧,声音里仅仅多了几分疲惫。

“可惜这次情况特殊,我们才进来一天,不可能等到治疗正常结束。阮先生,谢谢你出手帮忙,希望那本日记能对你们有用。”

“现在告别还有点早。”阮闲走到洛剑面前。

“什——”

洛剑只看到那年轻人扬了扬手,伴随着黎涵一声刺耳的尖叫。

脖颈处一阵凉意,随后是刺痛,最后转为剧痛。他能感受到血液在喷涌,洛剑有点怔愣,他伸出手,小心地触摸伤口。

那位“阮先生”用勺子正面划开了他的咽喉,伤口极深。

下一秒,洛剑从液体槽中猛地坐起,大口咳出肺里的药液。宫思忆正守在他的身边,表情古怪,看起来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在开心。

洛剑茫然地打量着他,瞄到对方口袋里露出一角的注射器。

不远处,黎涵正扒着液体槽的边缘,眼泪仍然没有止住。那个姓阮的年轻人同样坐起身,一副愤怒的模样。

“你……”洛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幸亏我知道你和阮立杰有点矛盾,提前在一边看着。这不,出事了。”

宫思忆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毕竟这是你们第一次进行联合治疗。末日幻想里不会有什么好地方,年轻人还是火气盛。我会好好处理阮立杰的。”

洛剑试图向“阮立杰”投去疑惑的眼神,然而那个年轻人的演技十分了得。硬是一次都没有和他对视,活像他们之间真的爆发了什么不可解决的仇怨似的。

在机械助理的监视下,那人慢悠悠套上束缚衣,随后被绑了个严实,迅速带离治疗室。黎涵还在哭,药水顺着洛剑完好的皮肤滑下,淌过手指,一滴滴落在地上。

“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宫思忆笑道,“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阮立杰他……”

“他会被转移到禁闭区,直到情绪稳定下来。放心,之后我不会再让他参与联合治疗。”

洛剑慢慢握紧拳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感受。宫思忆完全在避重就轻,这完全不是火气盛不盛的问题。

自己是联合治疗的记忆提供者,精神世界的中枢。为了防止恶性医疗事故发生,对于像阮立杰和黎涵这种协同治疗的病人,情绪指数检测比真实世界还要严密许多。

理论上,哪怕自己的记忆正处于湮灭边缘,阮立杰也做不到对自己主动下杀手。在他对自己产生强烈攻击意识的一瞬间,系统就会自动将他弹出。

但他用那把勺子直接划开了自己的咽喉,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要做到这样的程度,除了规避系统情绪监测的手段,还必须百分百确认宫思忆恰好在现场,而不是用系统自主管理——情绪监测出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就算阮闲划开自己的喉咙,系统也需要将这个异常率先反馈给宫思忆,提醒宫思忆处理。

光是这个反应时间,就足够自己凉透了。

而以自己对宫思忆的调查,宫医生是玻璃花房的典型居民。他对主脑顺从至极,绝对没有叛变的可能,只可能侧面引导。

看来那个自称“红幽灵”的组织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老洛。”黎涵披上病号服,跌跌撞撞跑过来,头发上的药液还没干。“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是真的在骗我吗?”

“抱歉。”洛剑瞧了眼女孩苍白颤抖的嘴唇,忍住了叹气的冲动。他这才有了点死里逃生的实感,眼中的世界似乎在摇晃。“……我会好好给你一个解释,不过……”

“不过什么?”

“在那之前,我得找机会跟阮立杰谈谈。”洛剑闭上眼睛。

见烟姨有阮闲继续监视,唐亦步的确先一步主动退出了这次的联合梦境。不过说主动倒也不太准确,他更像是被拙劣的信息通知给逼出来的。

他没走两步,附近的雪片变成了散碎的白色文字,并且硬得要死,砸得人很不舒服。唐亦步接着雪片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它承载的信息。

【老余已撤出,请回。】

八成是季小满弄的外来信息流,小姑娘对电子脑颇有研究,但水平还是有限。它们被灌进了他的脑子,化为非常粗糙的视觉和触觉暗示。

唐亦步抖了抖那些字,无视了它们,打算多待会儿。

结果那些字噼里啪啦地直掉,停也不停,其中还多了“速度”这个词。唐亦步再次甩甩落了满头的白字,一堆“余”字掉在雪地上。

他并非真的关心那两个人类的安全,可是考虑到自己宝贵的身体还和他们在一起,唐亦步只得屈服。他琢磨了一会儿,翻了遍所处环境的附加系统数据,将自己强行踢了出来。

结果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余乐正在和季小满吃一小包新鲜的核桃酥。洛非和烟姨还没醒,店里半点事都没有。

扫了眼点心所剩无几的盘子,唐亦步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双重打击。那两个人类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剩余的每块点心上都带有牙印。

“紧急状况呢?”唐亦步摘下呼吸罩,咧开嘴,露出个不怎么友善的笑。

“我怕你丢了。”余乐斜眼看向他,“带的仿生人一声不吭没了影,我这边也很难办啊。”

“老余,正事。”

“行行行,正事。”余乐挠挠头,“我从洛非那里敲出点情报,对这里的状况大概有了些想法。你不是赶时间吗?早点把事说清楚好点……别那个眼神,我可是打过招呼要出来的,要洛非醒了你还没醒,我还得想办法解释。”

唐亦步用鼻子喷了口气。

“总之先回去,我自己也有点事情想说。”余乐站起身,唐亦步活像黏在了凳子上,一动不动。季小满人已经走到门口,见同伴没跟上,疑惑地转过头。

余乐翻了个白眼:“小奸商,去隔壁再打包一包核桃酥。”

唐亦步这才站起来。

“两包。”他讨价还价,“还有阮先生的那份。”

余乐震惊地发现,这仿生人这次说话算话了——唐亦步一边听他讲述洛非的悲惨往事,一边香甜地啃核桃酥,看起来很是喜欢。可他碰都没碰留给阮立杰的那份。

“我明白了。”听完故事后,唐亦步没有半点被触动的样子,整个人仿佛刚听完一场野生动物观察记录。“手法有点意思,但不太恰当。”

“……”余乐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真的和这家伙继续同行。

“洛非那一代人在出生时都做过全面的基因记录,制造复制人不算难事。至于他的记忆,应该是被后天灌输过的。这里的人整体素质较高,并且对二十二世纪大叛乱都毫不知情,挨个定点消除的话工作量太大,不如直接用全套假记忆替换。”

“他的记忆与洛剑的情况基本吻合,顶多换了个版本,这不可能是巧合。”余乐抓抓头发,“我原本想法和你一样,但这一点说不通。”

“洛非的年龄未必就是看起来的样子,你有点先入为主了,余先生。”唐亦步嘬了嘬指头上的点心渣,“如果他也是矫正手段的一部分呢?”

“……什么意思?”

“洛剑四年前来到这里,而烟姨是两年前随阮闲过来的。而洛非告诉你,他接触一株雪的起点是烟姨。仅凭这些,我们无法确定这个洛非在四年前存在。”

唐亦步摊开手,一脸理所当然。

“洛剑弄到假身份,建立一株雪,寻找可能成为真相‘火种’的年轻人。随后阮闲过来,带来了烟姨,并让一株雪发展壮大……就我在里面的观察,他送来的不止烟姨,还有些年龄较大、不方便在外战斗的反抗军。”

“一株雪发展到一定规模,为了保证成员的安全,洛剑这个领袖反过来假装发病。他装成边缘成员,把自己弄进预防收容所,作为给反抗军提供安全活动场所的中枢。也就是说,他让自己变成了这个完美城市的异常分子。”

唐亦步像是在解题,颇有点兴致勃勃的意思。

“哪怕洛剑伪装了身份,他的DNA无法被修改,隐藏DNA也会可疑。结合从医生那里取得的信息,给他一个原装的亲人,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

“如果洛剑是真的病人,这可以作为尝试治疗的手段来实验。如果洛剑有别的目的,这样也可以冲击他的心理防线——面对亲人离世,人类不是有个非常广泛的说法吗?‘如果一切都是个噩梦就好了’。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况,主脑都不会吃亏。”

对方那种非人的感觉又来了。余乐收起了脸上的表情,绷紧肌肉。他知道仿生人没有必要站在人类的立场考虑,但唐亦步谈论这件事的口气非常平淡,有点像在讲解某个自然现象。

平淡得让他不太舒服。

“按照你这个说法,如果想要一个完美城市,主脑就不该让一株雪存在。”余乐忍不住呛了回去。

“归根到底,这里还是培养皿。”唐亦步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油,“做实验的话当然要多个对照组观察,也能用自己手中的所有能用的素材。个人看来,仿生人秀场、自主发展的一株雪、阮闲的思想,在这里都是区分观察群体的工具。”

唐亦步没明说,余乐能猜到这一切汇集后的观察课题。一直在旁边沉默倾听的季小满也脸色发青,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准是察觉到了那个让人发冷的可能——

人的躯壳可以随意修复,或者干脆换成机械。人的头脑可以换做电子脑,记忆也可以任意嫁接。但至少,他们之前接触的培养皿,主脑没有对人格本身动手。

这里的确是玻璃花房。

为了花朵的繁盛和美丽,不必要的精神枝条可以修剪掉,色彩不纯的则需要被淘汰和改良,杂草更是不能存在。它给予人们不同的引导,推着这个没有风雨的社会自主前行。

它在塑造他们,而当他们脱离轨道时,它带着近乎残忍的好奇来进行治疗实验,让这花园逐渐繁盛。

余乐有点想吐。

“……以上是我的结论。”发现两人脸色变了,唐亦步简单地做了个总结,拿起那包核桃酥。“如果没有别的情报要交流,我先走了。”

“等等。”余乐开了口。

“嗯?”

“你听上去对这种做法挺无所谓的。如果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吗?”

“当然不会。”唐亦步靠在门口,看起来在竭力与那包核桃酥的香气作斗争。“人类社会的问题与我无关,我没有插手的必要。”何况自己连阮闲给的基础课题都没有完成。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余乐隐隐松了口气。

“不是帮,是互相利用。”唐亦步严肃地纠正,“你做东西很好吃,需要配合行动的时候,季小姐也很有用。”

“行了行了,滚蛋吧你。”余乐抹了把脸,方才那股寒意不知不觉散去一些。

“再见。”唐亦步摆摆手,拎着点心出了门。

“你说这家伙是哪家的AI?普兰公司的东西也不是这调调。”唐亦步的身影消失后,余乐瘫上沙发。“我想象不出谁会制造这样危险的玩意儿,写指令的时候估计喝大了。”

“不知道。”季小满的脸色仍然不好看。“你还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没办法,还能留在这不成。不过讲句实话,我还挺好奇那两个人背后是谁。不说性格离谱的问题,那个仿生人实力真挺吓人。说回来,阮立杰那小子脑筋也不太正常……算了,如果要在粪坑和火坑里选一个,我还是和你一起跳火坑吧。”

余乐望向雪白的天花板,躺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至少比起主脑那边的人,我们的仿生人有一个好处,他愿意和我们交流这些。而且他和小阮的事儿,怎么说呢……”

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余乐继续道。

“你总结得挺对,他们的确像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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