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业其实说错了,也并不十分了解,十年前林砚东面对的并非单个的选择题,那个副本叫做——《断舍离》。
当时他跟肖童的矛盾日积月累,偶有爆发,但还没有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他们仍然是知根知底的旧识,是可以托付后背的队友,至少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为了缓和关系,他们减少了一起下副本的时间,中间隔了整整三个月,正好赶上永夜城的庆典活动,才一块儿进了一个大副本。
那是个史无前例的超大副本,被拉进去的玩家足足有一千人。但这个副本的游戏内容却很简单,就只是爬山。
所有玩家都出现在山脚下,需要背着系统发放的行囊爬到山顶,成功即为通关。行囊都是相同款式,系统出品,可纳万物。一件衣服、一本书、一瓶水,甚至是一辆代步车,只要你想就能在系统安排的补给仓库里找到,并且塞得下。而每样物品都有明确重量,其中甚至包括你的七情六欲,你所有的社会关系,和你的灵魂。
行囊,其实就是每个人生来背负的包袱。
你在人生的旅途中捡起什么,又放弃什么,最终都会体现在这个包袱上。有人选择轻装简行,却在碰见危险时没有抵抗的能力而死亡。
有人什么都想带,最终活生生把自己压死。
在那一年,断舍离在现世也还是个新的概念。林砚东看这三个字,更像是在看佛教的禅语。但那个时候他并未多想,也完全没料到,这个副本会改变他的人生。
人的行囊里什么东西是最轻的?
答案是灵魂。人的灵魂只有21克,它既轻又不占空间,是最容易被忽略和丢失的东西。
林砚东捡起了很多东西,也丢掉了很多,他曾不计较得失,却又不得不直面失去的痛苦。在g区重新见到肖童时,他动摇过。
可事实证明他终究无法回到从前,肖童也不会再回头。
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你放了他,我把手臂给你。”此时此刻,林砚东看着言业,再次做出了他的选择。
言业既意外又不意外。她沉默了几秒钟,忽然低声笑着,说:“如果人虚伪能虚伪一辈子,把自己都骗过去,也挺好的。”
苗七怎么能答应呢?这可是他最尊敬的先生,他本该保护他的,怎么能让他为自己丢失一条手臂?更何况还是自己将它斩断。
他挣扎着,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使劲,脖子里青筋暴起。可他越是挣扎,身上的绳索就越紧,甚至因为他太过用力而让绳子磨进肉里。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滋味宛如凌迟,绳子上好似还涂了什么药物,让苗七开始意识涣散。
“唔!”他还想抗议。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已经杀了言业一万次。
“赶紧动手吧。”言业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同情,转头又似笑非笑地看着林砚东,道:“我给苗七用的是有指定效果的魔药。等药效彻底生效,他就会直接自杀,根本不用我再下什么暗示。系统也无法判定为他杀。”
闻言,苗七咬着牙,几欲择人而噬。可他的意识已经涣散,模糊的视线中,他只看到鲜血飞溅,一条断臂掉在地上。
一串佛珠散了,圆润的珠子滴溜溜滚了一地,轻轻触碰到他的脸颊。
佛珠上还沾着血,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如你所愿。”林砚东斩下手臂,又按照言业的指示涂上防止断肢再生的药,脸上却并无什么痛苦之色,只稍微有点苍白。
言业也很痛快,一针扎在苗七身上,解了他的毒。
林砚东没料到她这么干脆,更没料到的是,言业直接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神里有解脱,也有平静。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也知道在你看来我的恨很可笑。但像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我日复一日只能躲在阴暗地下的痛苦。你们每个人好像都有盘算,都有什么惊天的说出来很了不得的计划,像我这样因为一时贪婪下场凄惨的人,很可笑吧?可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本来不该卷进你们的事情里,我只是恰好有占卜这个技能,只是想要在永夜城活下去,活得像模像样一点……”
我真的累了。
活着很累,恨也累。或许恨林砚东也只是一种宣泄,她总得找个支撑着活下去的点。可一番折腾,最终还是一场空。
林砚东没有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他不再劝人回头了。
说了那么多,言业的背似乎更佝偻了一些,握着刀的手上满是枯槁的纹路。她勉强站着,语气决绝,“就这样吧。”
本来就是最后一搏,没什么可再留恋的了。
语毕,言业直接抹脖,干脆利落。
尸体重重倒下,不多时便化光而去,只留下地上一滩血,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站着一个人的事实。
恢复了神智的苗七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滩血,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在心里骂了一声“疯婆子”。
林砚东过去给他松绑,但因为只剩一只手,还不太习惯,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苗七看得眼眶泛红,低下头,虽然能说话了,但还是一句都不说,连头发丝里都传递着丧气。
忽然,温热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脑袋,林砚东宽慰道:“没事。”
苗七:“先生……”
林砚东:“你不是一直说要当我的左膀右臂吗?正好,以后换你来保护我了。”
苗七终于抬起头,看到林砚东微笑的脸,心里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填满了,堵得他说不出话来。可他仍然不敢去看他空落落的左臂。
言业死了,他想报仇都没得报。
她怎么就能死得那么干脆呢?
苗七不明白,林砚东也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也不逼他,只道:“我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两人随即离开,走出库房大门时,林砚东朝某个隐蔽的角落扫了一眼,但他的脚步没有停留。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附近,荣弋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神色复杂。林砚东为了苗七断一条手臂,这是他没想到的。
苗七这个人,从头至尾好像都在状况外,对于深红的事情毫无所知。要么是林砚东将他保护得太好,要么是他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荣弋原本倾向于后者。苗七是最接近林砚东的一个人,他在林砚东入狱后的表现,能直接影响别人对这件事的判断。他表现得无辜,可以降低大家对林砚东的怀疑。
但这并不能保证苗七的安全。他的表现不似作假,如果他全然不知道深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个人在外头,很危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更像林砚东的一颗棋子罢了。
可现在林砚东能为他断臂,这让荣弋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怀疑。他或许真的只是预感到了危险的来临,所以叮嘱苗七一旦出事就去找靳丞。
深红出狱,本与他无关。
而且这一次,荣弋在他身上感到的熟悉气味已经趋近于无。接下来该怎么做,荣弋也有一丝茫然。
带着这样的茫然,荣弋回到了自己在e区的住所。
一路上他还在想林砚东。言业死了,林砚东肯定猜到二号乐章不在他身上,自己的谎言被戳破,那林砚东或许很快会怀疑到他。如果他还想拿二号乐章,说不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恰在这时,荣弋发现他家里有一封邮局寄来的信。打开信封,入目的内容让他眸光微凝——
占卜人:郑莺莺
占卜师:言业
占卜结果:三号乐章,副本《全民造星运动》
荣弋攥着信,目光紧盯着信上的落款“言业”二字,内心掀起巨浪。他跟k都知道郑莺莺是占卜师的客人之一,但并不知道占卜的具体内容。
这封信应该是言业死前寄出的,她在最后留了一手。虽然没有得到二号乐章,但永夜城也必将因为这封信掀起巨大的风浪。
荣弋几乎毫不迟疑,立刻出门去找冷缪。冷缪这几天都在寻找郑莺莺的踪迹,但都没什么收获,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两人终于碰头。
“有人看到她和江河进任务墙了。”这是冷缪最终得到的线索。
“糟了。”荣弋蹙眉。
三号乐章可能要出世了,还很有可能落在郑莺莺手上。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着无名之刃,很有点邪性。
永夜城风波再起,副本内的唐措却无暇他顾。
路易十四真的强,很强,非常强。在这第五天的夜里,唐措终于跟路易十四正儿八经地交上了手,但几乎全程被压着打,鲜少能够伤到对方。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终于听全了路易十四的那句话。
“竟然是他的赐福,竟然连他都站在我的对立面。”路易十四说这话时,语气带点自嘲又有些低沉,几乎是喃喃自语。
唐措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赐福,裁决之剑上有精灵王哀弥夜的赐福。精灵之森的独角兽阿默曾说过,路易十四年轻时经常去秘湖小住,他与哀弥夜是好友。
察觉到被好友背叛的路易十四,无疑是愤怒又心痛的。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这位帝王走到如今这个众叛亲离的地步,无疑是个疯子了。
但他的疯狂,狂的成分更多一些。所以他敢于渎神,敢于在此刻下令,踏平精灵之森。
唐措听到这个命令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对他来说,这反而是一次机会。因为路易十四被好友的背叛扰乱了心绪,他的气息乱了,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空门。
机会稍纵即逝,唐措迅速扑上,全力激发裁决圣辉,朝那空门刺去。
裁决圣辉光芒大放,路易十四终于没有避过去,身上的盔甲也没能帮他拦下这一击。唐措成功将剑刺入他的胸膛,但还是偏了。
剑尖被肋骨卡住,唐措收剑不及,慢了一拍。这一慢便坏了事,路易十四抬手抓住了裁决之剑,任剑刃割破他的掌心,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另一只手立刻挥剑斩向唐措。
仅仅一个身位的距离,唐措看到他的眼神,疯狂被压制在冰冷湖面之下,令人遍体生寒。
千钧一发之际,唐措触发青藤同盟徽章的瞬间移动技能,堪堪避过。可路易十四不打算放过他,一道魔法打过来,让唐措站立的地方成为一片焦土。
路易十四也是魔武双修,他的魔法也比唐措来得更高级,圣光护盾在这一记魔法攻击下没撑满一般时间便碎了。
“咳、咳……”唐措捂着心口,嘴里一股铁锈味,甚至还在自己身上闻到了烧焦的味道,整个人异常狼狈。
好在罗杰里德又适时出现在他身侧,替他挡下了一轮攻击。
“刚才表现不错,你可以学新的魔法了。”
“是,老师。”
就这么反复的磨练中,唐措又撑了半小时,终于熬到早上七点。这一次他的消耗太大了,如果不是在魔法秘境中受的伤回到现实后都会消失,铁定得垮。
可他还不能休息,因为艾德温请的铸剑师到了。
对方又重新看过裁决之剑,说出了跟艾德温一样的话,“……除此之外暂时看不出大问题,请容我回去再细细看一看。公爵阁下已为我提供了许多材料,如果只是能量溢散,今日之内就能复原,我会在晚上七点前将它送回。”
唐措看着对方自信的样子,忍不住又拿出了其他的东西。
【阿默的礼物】
彩虹独角兽幼年时蜕下的角壳,磨成粉洒在铁匠的熔炉里,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请再试试这个。”现成的铸剑师,还是全国第一,不用白不用。
铸剑师接过角壳,先是愣了愣,随即露出狂喜,“这、这可是独角兽的角壳,天啊,这真是太难得了!感谢您,尊敬的骑士大人,让我能有幸一睹这绝品材料的风采。我一定会好好使用它的,绝对不负所托!”
唐措清了清嗓子,“不谢。”